一个月后的黄昏，夕阳以几乎相同的角度泼洒在叙拉古的军港，将大地染成流淌的熔金。但码头的景象已截然不同。
“查狄伦”号庞大的舰体被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和施工网包裹，电焊的弧光如同间歇喷发的火山，在暮色中格外刺眼。敲打声、金属摩擦声、蒸汽吊机的嘶吼比以往更甚，但其中夹杂了更多精密的、属于电子设备的细微嗡鸣。改造工程正全力推进。
我沿着同一条栈桥走去，靴跟敲击木板的声音被喧嚣吞没。甲板上忙碌的人员似乎换了一批，技术军官和穿着特殊工装的工程师多了起来，他们围绕着新安装的基座和线缆簇忙碌着。
我的目光越过这些，直接投向最高的那座主炮塔。
她不在那里。
心头莫名地一紧，一种类似战舰失去平衡的微妙倾斜感掠过。但我立刻感知到了她——不在高处，而是在舰体中部，那片新加装的、轮廓略显陌生的防空炮群附近。
我改变方向，沿着与舰体连接的舷梯登上甲板。水兵和工程师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向我敬礼，我点头回应，脚步未停。甲板布局有了细微的变化，新铺设的管道和加固结构像隆起的血管和骨骼，昭示着内在的改变。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背对着我，站在一座新安装的双联装105毫米高平两用炮的炮位上。深蓝色的制服依旧笔挺，但右臂那半身式的舰装装甲似乎被调整过，线条更加流畅，与新增的、位于她左肩后方的一个类似火控雷达基座的微型装置连接着。铂金色的短发下，那精巧的黄铜观测塔旋转得更加安静迅捷，镜片闪烁着校准时的微光。
她没有坐在炮管上，而是站着，微微仰头，看着那新炮管在夕阳下泛着的冷硬光泽。她的姿态依旧优雅，但那份惯有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躁动不安似乎沉淀了些许，转化为一种更内敛的、专注于“新武器”的审视。
我走近。脚步声被甲板的金属底板吸收。
她几乎在我停下的瞬间就转过了身。异色的双瞳捕捉到我，熔金色的右眼猛地亮起，像炉门被骤然拉开，但很快又稳定下来，燃烧着一种更受控的、探究式的光芒。冰蓝色的左眼则快速地从我身上扫过，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
“元帅。”她的声音直接在我脑中响起，金属的质感依旧，但似乎少了些锅炉低吼的共鸣，多了几分电流般的精准和……一丝极难察觉的疲惫？“您来了。”
她的用词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正式的、甚至有些生疏的礼貌。这细微的变化让我的心微微下沉。
“来看看你。”我的目光扫过她的新舰装，尤其是左肩后方的火控单元，“适应得怎么样？”
“效率提升显着。”她回答得很快，很标准，像在汇报数据，“新型防空火控系统反应时间缩短百分之十七，对中低空目标拦截概率预估提升百分之二十三。主炮射控系统链路得到优化，理论上齐射散布界可缩小……”
她流畅地报出一连串数据，熔金色的右眼随着话语闪烁着计算般的光芒。专业，高效，如同战舰的性能说明书。
但我打断了她：“我问的是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异色的双瞳同时看向我，那冰蓝与熔金中同时掠过一丝短暂的、类似系统处理异常数据时的停滞。她微微偏过头，避开我的直视，目光落在自己戴着厚重舰装装甲的右臂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噪音。”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了一些，那金属的质感下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抱怨，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描述的、属于“感觉”的词汇，“新的冷却管路和增压泵……一直在响，在这里。”她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还有，这些新装甲……”她轻轻用指尖敲了敲右臂新增的一个接口面板，“连接处的感应阈值还在调整，反馈有点……迟钝。不像原来的顺手。”
她描述着，语气里带着一种高卢贵族挑剔新礼服不合身般的、隐晦的烦躁和委屈。这反而让我心下稍安——她还是她，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挑剔和敏锐并未因改造而消失。
“需要时间适应。”我平静地说，“新的系统，新的肢体感觉。”
“时间。”她嗤笑一声，熔金色的右眼跳动了一下，“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北方的战事不会等我们调试完毕。”她又回到了她最关心的话题。
“战场在南方，查狄伦。”我再次提醒她，目光落在她脸颊那道能量灼痕上，它依旧清晰，像一道永恒的印记。
“莱塔尼亚已经结束了”
她沉默了一下，异色瞳中光芒流转。这一次，我没有感觉到之前那种纯粹的、对战斗的渴望，反而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游离？她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评估着新获得的力量与某种更深层的不安。
然后，她忽然向前迈了一小步。
我们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这一步让她几乎站到了我面前。她微微仰起头，异色的双瞳直直地看向我，那冰蓝的锐利和熔金的炽热如此逼近，几乎要将我的灵魂吸入。
“元帅。”她的声音不再仅仅是在我脑中回荡，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微弱的、通过空气传播的震颤，混合着机油和冷铁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些新的……东西。它们很好。更高效，更强大。”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句。那总是充斥着战斗宣言和效率评估的核心，似乎正艰难地处理着一种全新的、更复杂的情感数据。
“但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成了意识的细微呢喃，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近乎不确定的语调，“它们很……陌生。”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我，那熔金色的右眼中，狂暴的火焰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探寻，一种依赖，一种仿佛在无边无际的、升级后的数据海洋中寻找唯一航标的迫切。
“只有您……”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将她覆盖着厚重装甲的右臂轻轻抬起，冰冷的金属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我胸前军装的金鹰勋章时停了下来，只是虚悬在那里，传递过来一丝细微的能量震颤和金属的寒意。
“只有您的气息……您的命令频率……是熟悉的。”
她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份未竟之意，如同主炮蓄势待发前的寂静，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改造升级了她的武装，优化了她的火控，却也可能在她钢铁的灵魂中凿开了更深的沟壑，让她与过往的“自我”产生了一丝隔阂。在这片由新系统、新噪音、新感觉构成的、略显陌生的内部世界里，她清晰地确认了一件事——
我的存在，是她唯一不变的坐标，是她用来锚定自身、确认“我依然是查狄伦”的核心参照。
她依赖的，早已不仅仅是我的命令。
海风吹过，扬起她铂金色的发丝，发梢那能量过载般的赤红微光在渐深的暮色中安静地跳跃。甲板上的施工噪音仿佛在这一刻都褪去了，只剩下她悬停在我胸前的、冰冷的指尖传来的细微震颤，以及她异色双瞳中那份毫不掩饰的、近乎本能的依赖。
我缓缓抬起手，没有去碰触她那厚重的舰装装甲，而是将手掌轻轻覆在她那抬起的手臂下方，隔着一层深蓝色的军官制服，感受着其下属于“她”的、而非冰冷钢铁的细微温度与震动。
“我就在这里，查狄伦。”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一直都会在。”
无论是硝烟弥漫的战场，还是改造升级的船坞。
她冰蓝色的左眼微微眯起，像是精密仪器完成了最后的校准。熔金色的右眼中，那翻涌的探寻和不确定缓缓沉淀，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安宁。那虚悬的、覆盖着装甲的手臂，极其轻微地，向下压了压，让我的手掌更实地承托住她的小臂重量。
尽管隔着手套和制服，那一下极其轻微的、依赖般的下压，却比任何炮火的轰鸣都更沉重地撞入我的心底。
我们沉默地站在新安装的防空炮位旁，站在夕阳最后的余晖和逐渐亮起的港口灯火之间。施工的噪音依旧，但于我们而言，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气息的交汇，以及那无声传递的、比所有钢铁和电路都更坚韧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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