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水兵 亚瑟·米勒，不倦号舰艉下部辅助轮机舱 损管备勤组）
轰——！
整个钢铁的世界像是被巨人的拳头狠狠擂了一下！亚瑟甚至感觉到脚下沾满油污的铁格子地板像薄铁皮一样向上拱了一下，又猛地砸回原位。警报灯的红色疯狂地切割着昏暗狭窄的舱室，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更近的爆炸巨响和金属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灰尘、油漆碎片和不明物体从头顶的管线和支架上簌簌落下。
“见鬼！她们打中哪里了？前甲板？”同一个备勤组的哈里斯在刺耳的警报间隙嘶吼着，脸上满是煤灰和油渍，只有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听声音……是更靠前！”老轮机兵布兰登啐了一口带着烟灰的唾沫，他耳朵更尖，“炮塔区域？老天保佑！”
亚瑟死死抓住头顶一条粗壮冷凝管的支架，心脏在喉咙里狂跳。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硝烟、柴油、烧焦电线和他自己汗水的酸臭味。每次爆炸都让舰体剧烈震动，仿佛下一刻这钢铁巨兽就会散架。远处传来隐约的尖叫和混乱的命令声，被厚重的舱壁隔断了大半。
突然！
一次前所未有的撞击就在他们的正上方炸开！巨响震得人头皮发麻，耳朵瞬间失聪。紧接着，舰体发出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大钢铁结构扭曲断裂的悲鸣！
刺啦——嘎嘣！！
不是炮弹炸开，更像是……龙骨被强行掰断？
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猛然从四面八方灌注下来！不是火焰喷射的灼热，是整个钢铁外壳瞬间被加热成烙铁的那种、无处不在的窒息高温！亚瑟靴子下的地板烫得吓人，空气中传来皮肉灼烤的焦糊味（后来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紧握滚烫钢管的掌心！） 舱室的应急灯光嗤啦一下灭了，黑暗降临不到一秒，墙壁、天花板、所有裸露的钢铁表面开始发出诡异的暗红光芒——那是钢铁自身被加热到炽红！
“操他妈的维多利亚佬！这他妈什么炮弹！”布兰登破口大骂，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尖利。
“着……着火了？！”哈里斯的声音在颤抖。
不，这感觉更恐怖。像是他们身处在一个巨大的锻炉里。舱壁上的涂料滋滋作响，鼓起燎泡然后焦黑剥落。水线附近接缝的沥青密封条融化流淌，散发出恶臭。空气稀薄得令人眩晕，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滚烫的砂砾和铁锈。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亚瑟的心脏。
就在这时，他头顶上方，隔着也许只有一层薄薄甲板的距离，传来一个声音。起初极其微弱，被舰体变形发出的呻吟和远处爆炸的余韵掩盖。但那个声音极其执着，嘶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在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
“Up to mighty Londinium… came an Irish man one day…”
亚瑟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认得这首歌！《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每个皇家海军的水兵都听过，在朴茨茅斯的酒吧，在出港前的甲板上。在这种炼狱般的环境中，唱起这首歌？荒谬绝伦！却又……无比疯狂地契合！
布兰登也听到了，他那双布满红丝、被高温蒸得睁不开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哈里斯也停止了无意义的咒骂，侧耳倾听。
那嘶哑的声音似乎得到了某种鼓励，努力提高了音量，对抗着金属的尖叫：
All the neighbours children… came around to say…
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 Its a long way to go…
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点火星，绝望深海中的一根浮木。亚瑟感到自己僵硬的喉咙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分开，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冲出，混着模糊的音调，他颤抖地跟了上去：
I-its a long w-way… t-to tipperary…
紧接着，布兰登那粗粝、被劣质烟草熏哑的嗓子也加入进来，笨拙却异常坚定：“…t-to the sweetest girl… I know！”
更近的地方，可能就在隔壁的某个泵房或者储藏室里，也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但异常清晰地跟唱着：“Goodbye piccadilly… Farewell Leicester Square…”
仿佛被点燃的导火索！歌声！更多的歌声，从舰艏方向（虽然已经意义不明）、从右舷深处、从他们无法知道具体位置但确信无疑存在于其他燃烧钢铁坟墓里的舱室中——响了起来！
“Its a long long way to tipperary…！”——那是一个年轻水兵的尖利高音，充满了不甘。
“but my hearts right there…！”——另一个低沉浑厚的嗓音，几乎被一声猛烈的爆炸打断，但立刻又顽强地接上。
“……there! my heart lies…… my heart lies……”——哈里斯已经泣不成声，但那破碎的调子依然执拗。
这些歌声汇集成一片，彼此交织，此起彼伏。不再是整齐的合唱，而是一艘正在被地狱之火从内部吞噬的战舰里，最后活着的灵魂们用尽生命发出的、不成调子的挽歌。歌声穿透燃烧钢铁的噼啪爆裂、金属变形断裂的呻吟、远处维多利亚炮火的持续轰击。它们在浓烟、在灼热、在死亡临头的绝望空气中顽强地传播、共鸣。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亚瑟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混合着煤灰和汗水流下来，在他滚烫的脸颊上冲出泥泞的沟壑。不是为了回家，不是为了胜利，甚至不是为了恐惧。这歌声本身就是一种反抗，一种对强加于身上的、毁灭命运的最后嘲弄——用这艘战舰最后的喘息，唱一首回家的歌。
“Keep singing, lads!” 布兰登用尽力气吼了一声，随即淹没在更大的合唱里，自己也破音地唱着，“It’s a long… bloody… way…”
哈里斯已经瘫倒在灼热的地上，依旧在无意识地重复着副歌，双眼茫然地望着发出暗红色光芒的舱顶。
亚瑟唱得更响了，用几乎撕裂喉咙的力量。周围的合唱声越发明亮、混乱，却又不可思议地统一在这个荒诞而悲壮的旋律里。他靠在滚烫的舱壁上，感受着那致命的温度透过单薄的水兵制服灼烧着他的皮肤。空气被贪婪的火焰彻底剥夺，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肺腑的剧痛。视野开始模糊，闪烁的红光和歌声交叠在一起。他看到了朴茨茅斯码头上母亲模糊的身影，又或者只是幻觉。
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布兰登那跑调到不知哪去的“but my hearts right there……”，和他自己几乎消散在喉咙里的“tippera…”，然后——
没有声音，没有感觉。
纯粹、刺眼、抹平一切的白光。瞬间充满了整个世界，吞没了歌声，吞没了他，吞没了不倦号，吞没了一切。他甚至来不及感到任何形式的恐惧或终结感。
在那永恒的、无边际的白光中，亚瑟·米勒，维多利亚皇家海军二等水兵，与他不倦的坐舰、与那数百个在最后时刻疯狂歌唱tipperary的灵魂一起，彻底消散在了那片被沃邦号咆哮的500毫米炮弹撕裂的、灰黄色的平原上空。再也没有物理意义上的痛苦，只有光芒，和之前那残存于意识中的、遥远却疯狂的歌声片段，永远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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