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匠户营表面一切如常。
凌云依旧每天被呵斥着去拉那笨重的风箱,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粘羽毛时留下的拙劣印象似乎也坐实了。王管事看他愈发不顺眼,只当是个走了狗屎运被马公公瞥了一眼却又实在不堪用的废物。监工们的目光偶尔扫过他,也多了几分懈怠和鄙夷。
唯有在深夜,河边那棵歪脖子柳树下,才进行着一场悄无声息的变革。
赵老蔫不愧是老工匠,手艺精湛且对营里的物资门清。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东拼西凑来了所需的厚皮革、合适的木料、少量的鱼胶和铁钉。材料算不得上乘,但勉强够用。
凌云则负责核心的设计和指导。他用树枝在地上画图,用简陋的工具测量,用尽可能形象的语言解释着每一个结构的原理和作用:活塞的密封、活门的开合角度、风道的优化……
赵老蔫听得极其专注,那双常年被烟火熏燎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光,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的问题,显示出深厚的实践经验。很多时候,他甚至能举一反三,提出更符合当下工具和材料条件的实现方式。
一个拥有超越时代理论的大脑,一个拥有扎根时代经验的双手。两人的合作竟出乎意料地默契。
“这里,皮碗的边缘要削薄一点,压进去的时候才能贴得更紧,漏气少。” “嗯……有道理!这木头榫卯得再加个暗楔,不然怕撑不住来回拉拽。” “出风口这个挡板的角度再斜半分,风力能更集中。”
夜深人静,只有河水潺潺和偶尔的虫鸣掩盖着他们压低声音的讨论和轻微的敲打声。凌云腿伤未愈,多是动口和做一些精细的指导,主要体力活都由赵老蔫来完成。老人仿佛焕发了第二春,动作麻利,不知疲倦。
期间差点被发现一次。巡夜的士兵脚步声靠近,两人迅速熄了微弱的油灯,屏息趴在柳树后的草丛里,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惊出一身冷汗。
试验和失败不可避免。第一个皮碗做得太厚,卡死了。第一个活门角度不对,回风不畅。但每失败一次,凌云都能迅速指出问题所在,赵老蔫则能立刻动手调整。改进的速度远超凌云预期。
第五个夜晚,一个模样古怪、比现有皮橐风箱看起来更复杂些的双动活塞式风箱,终于安静地立在柳树下。
赵老蔫激动地搓着手,脸上被汗水和油泥弄得一道一道的:“凌……凌小子,这……这能成吗?”
凌云检查着最后的细节,用力推拉了几下试了试手感,虽然材料简陋,但结构基本实现了他的设计。“成不成,试试才知道。赵师傅,明天想法子把它换到咱们那个辅炉上。”
“换?”赵老蔫吓了一跳,“这要是被李头儿和王扒皮发现……”
“所以得找机会偷偷换。”凌云眼神冷静,“后天好像是营里考核缴获兵器修复进度的日子,王管事和李头儿他们的注意力肯定都在主炉那边。咱们趁清晨人少时动手,快换快试。若是效果好,生米煮成熟饭,他们看在好处的面上,未必会深究。若是效果不好,或是惹了祸,还是那句话,推到我身上,说是我偷改了你的风箱。”
赵老蔫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年纪不大,腿还瘸着,做事却如此胆大心细,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决断。他一咬牙:“豁出去了!就这么干!”
第二天,匠户营果然因为考核之事显得比平日更加忙碌和紧张。王管事和李头儿忙着清点准备上缴的兵器,呵斥声比往常更响,确实无暇过多关注边缘的辅炉。
清晨天色未亮,凌云和赵老蔫便借口提前生火,溜到了工棚。两人心脏狂跳,以最快的速度拆下旧风箱,将那个宝贝疙瘩似的新风箱安装到位。粗糙的木质外壳混在一堆工具里,并不十分起眼,只要不仔细看内部结构,一时也难以发现异常。
辰时(上午七点),工坊正式开工。鼓风声响起。
李头儿照例在主炉那边大声指挥,骂骂咧咧。负责拉辅炉风箱的是另一个年轻学徒,他习惯性地用力一拉——呼!一股强劲而稳定的气流猛地灌入炉膛!
炉火“轰”地一声窜起老高,火焰颜色瞬间变得明亮耀眼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些许灼白的意味!
那学徒吓了一跳,差点松开手,惊疑不定地看着风箱。
“狗蛋!发什么呆!用力拉!”李头儿远远瞥见辅炉火苗异样,骂了一句。
叫狗蛋的学徒回过神来,不敢怠慢,继续推拉。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同。这风箱……好省力!而且推和拉都有风出来,节奏可以很均匀,根本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死命猛拉一下再吃力地回位。
更惊奇的是李头儿。他锻打了一会儿,习惯性地等着火候变化,准备呵斥狗蛋用力,却发现今天的炉火异常“听话”,温度稳定得惊人!那块铁胚在如此稳定而旺盛的火力下,迅速均匀受热,呈现出极佳的锻打状态。
李头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辅炉的火焰,又看了看那拉起来似乎轻松不少的风箱,心中疑惑,但考核在即,他也顾不上细想,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今天这铁打起来格外顺手。
一上午过去,辅炉出的铁胚质量明显高于往常,几乎没出现因火候问题导致的废料。李头儿虽然粗豪,但毕竟是老师傅,对火候极其敏感,心中的惊讶越来越浓。
中午休息时,他特意走到辅炉边,围着那风箱转了两圈,粗声粗气地问狗蛋:“这风箱怎么回事?”
狗蛋讷讷道:“不……不知道啊,今天就特别好拉,火也旺……”
李头儿又看向赵老蔫。赵老蔫低着头,假装收拾工具,闷声道:“许是……许是天气干爽,皮子胀得正好?”
李头儿将信将疑,伸手用力拉了几下风箱,感受着那平稳强劲的风力,眉头紧锁。这绝不是天气的原因!
下午,考核的军官在王管事的陪同下过来了。清点、查验、评核。主炉那边出的活计还算达标,但并无惊喜。当考核官走到辅炉区,随手拿起李头儿下午刚打出的几把腰刀胚时,眼睛微微一亮。
刀胚钢口均匀,纹理细腻,显然是经过了极佳的火候控制才能锻打出的效果。
“嗯?李铁头,你这辅炉今天出息了啊?这胚子打得不错。”考核官难得夸了一句。
王管事在一旁也有些意外,看了李头儿一眼。
李头儿脸上有光,连忙赔笑:“大人谬赞,谬赞!小子们今天还算用心。”
考核官又随意看了看,目光扫过那个安静鼓风的新风箱,并未看出什么特别,只是觉得风力似乎确实足些,便转身去了下一处。
考核顺利通过,王管事松了口气,心情稍好,甚至破天荒没有找茬。
等到收工,人渐渐散去。李头儿一把拽住正准备溜走的赵老蔫,又瞪了一眼慢吞吞收拾的凌云,压低声音吼道:“老蔫!你给老子说实话!那风箱到底怎么回事?别他妈拿天气糊弄鬼!”
赵老蔫吓得一哆嗦,眼神下意识地瞟向凌云。
凌云知道瞒不住了,他拄着棍子走上前,平静地说:“李师傅,不关赵师傅的事。是小子我看拉风箱太费力,炉火又不稳,就根据家里老人提过的古法,胡乱琢磨,怂恿赵师傅帮我一起改了改这风箱。小子擅自动手,请李师傅责罚。”
李头儿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看风箱,又看看凌云,最后猛地一拍大腿!
“他娘的!真是你个小兔崽子搞的鬼?!古法?这他娘的是什么古法?老子打了一辈子铁没听说过!”他嘴上骂着,脸上却不见多少怒气,反而充满了惊奇和探究。他围着风箱又转了好几圈,越看越觉得这玩意儿不简单。
“你……你怎么想到的?这玩意……这玩意……”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风力又足又稳!省力!好火!好火啊!”
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猛地看向凌云,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你小子……前几天粘羽毛是装的?”
凌云微微躬身:“小子手拙,粘羽毛确实不在行。只是对这类机巧之物,多几分兴趣罢了。”
李头儿沉默了,上下打量着凌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前几天那个连羽毛都粘不好的废物形象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藏不露、能捣鼓出神奇玩意儿的形象。
“这事……”李头儿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警惕和精明,“王扒皮知不知道?”
“尚未禀报王管事。”凌云道。
“先别声张!”李头儿立刻道,“这风箱……太好了!好得有点扎眼!容老子想想……想想……”
他显然也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这东西一旦传开,功劳是谁的且不说,惹来的麻烦肯定不少。
就在这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然从工棚口传来:“哦?什么好东西扎眼了?让咱家也瞧瞧?”
三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马三宝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张总旗。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缓缓扫过惊慌的赵老蔫、紧张的李头儿,最后落在神色恢复平静的凌云身上。
显然,他们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
马三宝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新式风箱粗糙的木壳。
“就是这玩意儿?让辅炉的火……变得这么‘听话’?”他语调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喜欢钢铁时代:从洪武开始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钢铁时代:从洪武开始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