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历经月余颠簸,终于驶入长江,抵达南行水路的重要枢纽——江陵府(今湖北荆州)。
船近码头,喧嚣声浪已扑面而来!崔?立于船头,举目望去,饶是他见惯了汴京州桥的繁华,此刻亦不免为眼前景象所震撼!
但见宽阔的江面上,千帆竞泊,桅杆如林!巨大的漕船满载粮米,船身吃水极深,如同伏在江面的巨兽;精巧的客舟画舫,雕梁画栋,点缀其间;商船货船更是鳞次栉比,或载着堆积如山的蜀锦、湘茶,或压着沉重的木材、石料,船帆上绣着各色商号徽记,在江风中猎猎作响。码头上,人声鼎沸,喧嚣鼎沸!赤膊的脚夫喊着号子,肩扛手抬,将沉重的货物从船上卸下,又或装上待发的舟船,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汇成一道道小溪。身着皂衣的漕兵手持长矛,在码头各处巡视,维持秩序,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税吏们则拿着账簿算盘,在临时搭起的凉棚下,与商贾们争执着税额,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鱼腥味、江水的气息、以及各种货物混杂的独特味道,形成一股属于水陆码头的、充满生机的、却也带着几分粗粝的洪流!
“千帆泊岸,万斛舟横!”崔?心中默念,胸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此地之繁华,虽不及汴京州桥之精致,却自有一股吞吐江河、连接南北的磅礴气势!这便是大宋的命脉之一!长江漕运的咽喉!然而,这繁华之下,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与……即将降临到他头上的凶险?
崔?持着官告(任命文书)与驿券(使用驿站的凭证),在码头雇了一名挑夫,背负着简单的行囊,循着路引,寻至江陵府城内的荆南驿。
荆南驿,乃朝廷官设驿站,专供往来官员歇脚。门楼高大,悬着“荆南驿”三个隶书大字,漆色斑驳,略显陈旧。踏入驿门,只见一方庭院,铺着青石板,缝隙间已生出些微青苔。正厅三楹,两侧有廊庑相连,后院隐约可见马厩。规制虽在,却处处透着年久失修的痕迹:廊柱漆皮剥落,露出内里灰白的木色;窗棂雕花多有缺损;庭院角落的几盆花草,也蔫头耷脑,显是疏于打理。
驿丞是个四十许的中年人,身着青色吏服,面容干瘦,眼神精明。他验看过崔?的官告与驿券,目光在“邕州通判”和“原翰林院修撰”几字上停留片刻,脸上堆起职业化的恭敬笑容,拱手道:“原来是崔通判!下官有失远迎!通判一路辛苦!快请入内歇息!”
言语虽恭敬,态度却透着几分疏离与敷衍。他并未引领崔?去正厅上房,而是引至西侧廊庑尽头一间颇为僻静的厢房。
“通判见谅,”驿丞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近日过往上官颇多,上房皆已住满。此间虽稍偏,倒也清净,望通判海涵。”
崔?扫视屋内:一床、一桌、一椅、一盆架,皆半旧。床铺苇席,被褥略显单薄。墙角一处,似有渗水痕迹,墙面泛着黄渍。他心中了然,这是地方官府对他这位“贬官”的无声态度——既不怠慢,亦不重视。他面色平静,无喜无悲,淡淡道:“无妨,有劳驿丞。”
驿丞见他并无不满,松了口气,又寒暄几句,便告退离去。态度始终恭敬,却如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
稍作安顿,崔?不敢耽搁,持着官告、驿券,前往江陵府衙办理“过所”(通关文牒)签批手续。此乃官员赴任必经流程,若无府衙签押的“过所”,沿途关隘、驿站皆不得通行。
江陵府衙,位于城中心。朱漆大门,石狮雄踞,气象森严。然衙内景象,却与门外威严大相径庭。庭院中,胥吏们捧着文牍匆匆穿行,或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神色各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与墨汁混合的沉闷气息。
崔?被引至户曹(负责户籍、赋税、通关等事务)签押房外等候。签押房内,几名身着皂衣的胥吏正伏案忙碌。为首的是一名孔目官(掌管文书档案的小吏头目),约莫五十岁年纪,面皮白净,留着三缕短须,眼神透着几分世故与精明。另一名年轻些的,应是押司(负责抄写、收发文书),正提笔疾书。
崔?递上官告、驿券及空白“过所”文书。那孔目官接过,慢条斯理地翻看着,目光在崔?的履历上逡巡良久。
“哦?崔通判……原是翰林院修撰?失敬失敬!”孔目官抬起头,脸上堆起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翰林清贵之地,怎地……外放邕州了?那地方……啧啧,烟瘴之地,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啊!”话语中带着几分试探与……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崔?神色不变,淡淡道:“朝廷差遣,自当遵命。”
“那是那是!”孔目官干笑两声,放下文书,拿起崔?的驿券,又仔细端详起来,“这驿券……签发日期……嗯……行程……邕州……路途遥远啊……”他一边看,一边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那年轻的押司也停下笔,好奇地打量着崔?,眼神中带着一丝对“京官”的好奇,但更多的……是对其“贬谪”身份的轻视。
“崔通判稍候,”孔目官将文书推至一旁,“此事……需禀过判厅(州府长官办公处)签押用印,非下官所能做主。判厅今日……事务繁忙,恐需些时辰。通判……不妨先回驿馆歇息,待办妥了,下官自会遣人送去。”
崔?眉头微蹙。他深知地方胥吏办事拖拉之风,却未想到连签个“过所”也要如此推诿!他强压心中不快,沉声道:“有劳孔目官。崔某在此等候便是。”
孔目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也不再劝,自顾自地拿起另一份卷宗看了起来,将那年轻押司唤至身边,低声吩咐着什么,将崔?晾在了一旁。
签押房外,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崔?不愿在房内枯坐,便踱步至廊下,凭栏远眺府衙庭院,心中盘算着行程。廊角处,两名身着青色吏服的小吏正凑在一起,低声交谈,并未注意到崔?的到来。
“……樊州(今重庆奉节)来的那批矾船,到底查不查了?都耽搁三天了!”一个声音带着焦躁。
“嘘!小声点!”另一个声音警惕地压低,“王押司不是说了吗?让咱们……睁只眼闭只眼!那船……上头有人打过招呼了!”
“可……那矾引(官府颁发的矾专卖凭证)明显对不上啊!数量差那么多!这要是……”
“你懂什么!”前一个声音打断道,带着几分无奈与不满,“岭南那边的买卖……耽搁不起!听说……那边窑场都等着开炉呢!误了工期,谁担待得起?再说了……查出来……咱们能落着好?王押司都发话了,照办就是!”
“唉……这差事……真他娘的难做!”后一个声音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当没看见吧!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两人又低声抱怨了几句,便匆匆分头离去。
廊下阴影中,崔?的眉头已紧紧锁起!樊州矾船?查验?矾引对不上?岭南窑场?耽搁不起?
他虽身处翰林,却并非不通实务!矾(明矾),乃国家严格专卖之物!用途极广,染布、净水、制药、乃至……某些特殊冶炼(如铸钱模具涂料)!其生产、运输、销售,皆有严格律法管控!私贩矾,如同私贩盐铁,乃杀头重罪!如今,竟有大批矾船自樊州(矾矿产地之一)而来,矾引不符,且……江陵府衙的胥吏竟被授意“睁只眼闭只眼”!更牵扯到……岭南的窑场?
岭南……邕州亦属岭南!那里……有什么窑场,需要如此大量的矾?而且……如此急迫?甚至能让地方胥吏甘冒大险,罔顾国法?
一股强烈的直觉,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爬上崔?的脊背!此事……绝不简单!背后……必有蹊跷!甚至……可能隐藏着……动摇国本的巨大阴谋!
他心中疑云密布,再无心思在府衙枯等。恰在此时,那年轻押司拿着签押好的“过所”文书走了出来,态度依旧冷淡:“崔通判,您的过所办妥了。”
崔?接过文书,扫了一眼,确认无误,道了声谢,便转身大步离开府衙。他脚步沉稳,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江陵府衙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那关于矾船的只言片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疑窦的涟漪!
回到荆南驿那间僻静的厢房,崔?掩上房门。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坐在桌前,摊开纸笔,却久久未能落墨。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两名小吏的对话:
“樊州来的矾船……”
“矾引对不上……”
“岭南的买卖耽搁不起……”
“上头有人打过招呼……”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他深知,自己初来乍到,人微言轻,又是贬官身份,贸然追查此事,无异于以卵击石,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然而……身为朝廷命官,眼见此等疑似通敌叛国、动摇国本的重罪线索,岂能……袖手旁观?!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叶英台所赠的“寒螭”短刀。冰冷的刀鞘触手生寒,却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刀身幽光内敛,如同他此刻深藏于心的……疑虑与决断。
“此事……需从长计议。”崔?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邕州……或许……是揭开此谜的关键!”他将“过所”文书仔细收好,心中已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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