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空气裹挟着熟食的油腻、劣质茶叶的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阴沟霉味,凝固在九龙城寨的这家无名茶馆里。
天花板上的老旧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搅不动这片粘稠。
洗牌的哗啦声、市井的叫骂声、茶客吞咽面条的吸溜声,混杂成一片嗡鸣的背景音。
王江靠坐在油腻的木椅上,一条腿大喇喇地踩着另一张凳子,指尖夹着一根没点的香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他那身廉价的印花衬衫敞着两颗扣子,露出胸口模糊的纹身一角。
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与这环境完美融合的、不耐烦的市井气。
他在等人。
一个电话,一个续租的借口,就足以把那条鱼钓到这个最适合他的鱼缸里。
茶馆门口的光影被一个身影挡住。
彼得·史密斯穿着一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干爽衬衫,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局促与不安。
他看清了角落里的王江,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
他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痰迹和食物残渣,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江……江哥。”
彼得在他面前站定,声音有些干涩。
王江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凳子。
彼得顺从地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
“扑街,房租呢?”
王江终于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粗鲁,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邻桌几个打牌的壮汉闻声,都心领神会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看好戏的轻蔑。
“江哥,最近手头……确实有点紧,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彼得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王江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
“宽限?我让你老母宽限!”
他身体前倾,凑近彼得,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把房子租给你个鬼佬,是给你面子!你他妈当我是开善堂的?”
“再交不出钱,我叫人把你从窗户里丢出去,连人带行李一起!”
彼-得吓得身体一抖,脸色变得苍白。
他不停地点头。
“是,是,江哥,我尽快,我一定尽快。”
“我拿不钱来啊。“
”那好说,你拿港府的最近发展规划的消息来抵!“
……
百米开外,一栋破旧居民楼的窗户后。
一副高倍望远镜正牢牢锁定着茶馆内的那一桌。
“目标情绪激动,正在对史密斯进行语言威胁。”
一个戴着耳机的男人低声汇报。
他身旁,一个面容严肃的女人紧盯着屏幕上王江的口型。
“他在催缴租金……用词非常粗俗……‘扑街’‘丢你老母’……威胁要把史密斯扔出窗外。”
”他要新的港岛发展规划。“
女人冷静地翻译着。
“初步判断,就是一起普通的租务纠纷。”
“他要新发展规划估计是为他的地产公司抢占先机。”
“没什么有用的。”
耳机里的声音总结道。
……
茶馆内,王江的怒火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
他重新靠回椅背,拿起桌上的香烟,慢悠悠地点上,吐出一口浓浊的烟雾。
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别样的意味。
“喂,鬼佬。”
“其实呢,我租房子给你,也不是光图你那点租金。”
彼得·史密斯闻言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王江嘴角一撇,露出一个混杂着贪婪与算计的笑容。
“我看你是英国人嘛,路子广。”
“最近风声紧,我想搞点‘英国货’进来卖卖,不知道你有没有门路,帮我搭搭线?”
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那个“进口”的动作充满了暗示性。
彼得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走私。
这个词瞬间在他脑中炸开。
……
“Sir,新情况。”
“王江正在试探史密斯,他想利用史密斯的英国人身份,建立一条走私渠道。”
“内容是‘英国货’。”
伦敦,mI6总部。
斯特林上校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实时报告,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面前的屏幕上,是王江那张放大的、充满市井气息的脸。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牟利,不放过任何一个榨取价值的机会。
这很符合一个香港黑帮头目的行为逻辑。
贪婪,直接,且毫无掩饰。
……
就在彼得·史密斯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回应这个危险的提议时,茶馆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王江!你个冚家铲!”
几个手持水管、木棍的精壮男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为首一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悍。
“斧头俊?”
王江身后的心腹“阿标”立刻站了起来,手已经摸向了后腰。
茶馆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打牌的、吃面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面色不善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被称作“斧头俊”的刀疤脸男人,用木棍指着王江的鼻子。
“你他妈手伸得够长啊!我那条线,也是你能碰的?”
“道上的规矩,你不懂啊?”
王江缓缓站起身,将手里的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他脸上挂着冷笑。
“斧头俊,这里是我的地盘,我想碰什么就碰什么。”
“怎么,不服气?”
“不服你老母!”
斧头俊怒吼一声,抡起木棍就朝王江的桌子砸了过来。
“哗啦——!”
整张桌子连同上面的茶具被砸得粉碎。
“打!”
阿标大吼一声,抄起一张凳子就迎了上去。
场面瞬间失控。
双方的人马如同两股洪流,狠狠撞在一起。
桌椅横飞,瓷器碎裂声、棍棒击打肉体的闷响、夹杂着粤语的粗口怒骂,响彻整个茶馆。
王江也被卷入战团,他操起一根断裂的桌子腿,与对方打得“难解难分”。
阿标和几个心腹看似在围攻敌人,实则将他牢牢护在中间,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满了表演的成分。
彼得·史密斯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他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趁着一片混乱,从满是油污的后门屁滚尿流地溜了出去。
……
“Sir!目标地点发生大规模帮派械斗!”
“我们失去了对王江的直接视线!”
居民楼的监视点内,气氛骤然紧张。
“史密斯已经撤离,我们的人不能暴露,立刻撤出!”
耳机里传来果断的命令。
为了不引起任何一方的注意,mI6的特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混乱的旋涡,然后迅速收拾设备,消失在楼道的阴影里。
……
混乱持续了不到十分钟。
当茶馆里已经没有一张完好的桌椅时,斧头俊的人马丢下几句狠话,如潮水般退去。
王江脸上挂了彩,一道红印子分外显眼,那是他自己人趁乱用涂了红药水的布蹭上去的。
他“愤怒”地将手中断裂的桌腿砸在地上。
“通知所有兄弟!给我砍死斧头俊那帮扑街!”
“和联胜二堂,从今天起,同他开战!”
声音传出茶馆,传遍了这条小巷,也传入了无数藏在暗处的耳朵里。
整个和联胜因为一条虚无缥缈的“走私渠道”,瞬间变得剑拔弩张,山雨欲来。
……
斯特林上校看着手下整理好的报告,眉头紧锁。
报告内容清晰明了。
一:王江与线人彼得·史密斯存在租务纠纷,并因此发生激烈争吵。
二:王江试图利用史密斯的身份,为其走私“英国货”牵线搭桥。
三:因争夺该走私渠道,王江与和联胜另一堂口“斧头俊”爆发火拼,并已公开宣战。
所有的证据链,都严丝合缝地指向一个结论。
王江,就是一个贪婪、鲁莽、为了钱可以不顾一切的典型黑帮头子。
他与彼得·史密斯的接触,从头到尾都弥漫着铜臭味与暴力气息,完全是为了原始的犯罪利益。
这与那份逻辑严密、观点犀利、洞悉了整个远东战略格局的情报,根本处于两个世界。
斯特林的手指停下了敲击。
他依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个满脑子都是收租、走私、打打杀杀的古惑仔,真的有能力,有眼界,去整理和分析出那种级别的战略情报吗?
这其中的反差实在太过巨大。
可疑虑归疑虑,他没有任何证据。
所有的监视记录,都只证明了王江的“无能”与“粗鄙”。
“上校?”
手下轻声询问。
斯特林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恢复了决断。
“把对王江本人的监视级别调到低。”
“集中资源,去查‘斧头俊’那条线,看看他们到底在走私什么。”
“另外,扩大对九龙城寨内部其他可能接触到西方人士的渠道排查。”
“是,长官。”
王江,就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从mI6的重点监视名单上,金蝉脱壳。
……
与此同时,港岛另一边。
警务处大楼内,曾庆同的“x专案组”也在紧锣密鼓地工作着。
巨大的白板上,贴满了各种资料和人物关系图。
“根据我们对情报文本的语言学分析,‘x先生’的英文功底极深,甚至可能受过高等英式教育。”
一名探员指着白板上的分析报告。
“而且,他对殖民政府的运作模式、英美在东南亚的战略布局,都有着超乎寻常的理解。这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层面。”
曾庆同点点头,目光锐利如刀。
“我们的侧写是,目标人物很可能是一名能够频繁接触到政府高官或英美商界、军界人士的华人精英。”
“他具备极高的文化水平与情报分析能力,并且善于伪装。”
另一名同志补充道。
“这个x,应该在政府或其他学术机构、报社的高层供职。”
“把所有符合条件的人,全部列出来,逐一排查!”
曾庆同下令。
很快,一份长长的名单被打印出来。
“这个,直接排除了。”
“英国那边在查这个人”
有一个同志给曾庆同看了黑道和联胜二堂主王江的资料。
曾庆同注意到他有一个医药公司。
但这个人,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衰仔”堂主,还是个神棍。
这人和那个神秘、智慧、隐藏在深水之下的“x先生”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两拨世界上最想找到他的人,就在这一刻,以最完美的方式,与他擦肩而过。
而王江,那个刚刚在九龙城寨导演了一出好戏的男人,正坐在返回堂口的车里,用一块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去脸上的“血迹”。
车窗外,香港的夜色,光怪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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