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根的手握住了线轴。
触感冰冷、沉重。
他握住的不是木与线,而是半座城的生死。
手心的汗瞬间浸湿了轴身,滑腻腻的,几乎要脱手。
“站稳了。”
姜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命令都更有力。
刘根的身体一僵,下意识挺直腰杆。
他不敢看姜白,也不敢看手中的线轴,只能死死盯着前方石桌上的燕子风筝。
纸面苍白,骨架纤细。
可就是这东西,即将承载一千三百二十一份希望,去挑战一个连修行者都束手无策的恐怖存在。
“老板,我……我该怎么做?”刘根的声音干涩,每个字都从喉咙里艰难挤出。
“时候到了,松手,让它飞。”
姜白走到他身侧,目光越过他,望向巷口外灰蒙蒙的天空。
“线在你手里,它去哪,你说了算。别让它乱飞,也别让它掉下来。”
这话轻描淡写,在刘根耳中,却无异于让他用一根头发丝去驾驭雷霆。
巷口外,死寂一片。
李将军和玄清道长屏住呼吸,他们身后,是无数双布满血丝、充满绝望与期盼的眼睛。
整座城市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扎纸店的后院,是唯一的祭台。
账房先生的算盘珠子拨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报告老板,根据当前气压、风速及目标魂魄分布密度,最佳起飞时机在二十七秒后。建议初始仰角三十七度,匀速放线,可最大程度减少能量损耗,确保航线稳定。”
刘根听得头皮发麻,这哪里是放风筝,分明是在发射一枚洲际导弹。
姜白没有理会账房的精密计算。
他只是看着院中的燕子风筝,看着它纸面下微微起伏的光,像在感受它的呼吸。
“风停了。”他忽然说。
院子里,最后一丝微风也消失了。
空气凝滞,沉重得压迫着每个人的胸口。
“那就自己造一阵风。”
姜白说完,走向后院角落,那里堆着修补房顶剩下的瓦片。
他随手捡起一片,掂了掂,猛地朝院墙掷去。
“啪!”
瓦片在墙上撞得粉碎。
下一刻,一股无形的旋风平地而起,卷起尘土落叶,呼啸着冲向石桌。
那风不大,却精准无比,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规矩”,恰好将燕子风筝的纸面托起。
风筝晃晃悠悠离了桌,悬浮在半空。
“放。”姜白吐出一个字。
刘根大脑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他颤抖着松开了压着线轴的手指。
“嗡——”
那根由半城母爱拧成的黑线瞬间绷紧,发出琴弦般的颤音。
线轴在他掌心疯狂转动,灼热的摩擦力几乎要将他的皮肉烧焦。
燕子风筝扶摇直上。
它的飞行轨迹没有丝毫摇摆,稳定得可怕,如同一支黑色的箭,笔直刺向铅灰色的天空。
它越飞越高,很快变成一个渺小的黑点。
但那根线,那根连接着刘根与风筝的黑线,在昏暗的天光下却清晰得刺眼。
它不反光,只是纯粹的黑,在天与地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痕。
巷口外,所有人仰头。
当风筝升空,死寂的人群爆发出压抑的骚动。
“飞起来了……”
“是……是仙长的法术!”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有救了吗?”
哭泣、祈祷、嘶吼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刘根听不见。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线轴。
一股股庞杂而悲伤的情绪,顺着黑线,从风筝的另一头源源不断传来。
那是无数迷失的孩童魂魄,在茫然哭泣。
风筝在城市上空盘旋,像一只真正的燕子,寻找归巢的路。
每当它飞过一片居民区,黑线就轻轻震颤一下,一股微弱的吸力便从线上传来。
“稳住。”
姜白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刘根几欲崩溃的心神。
刘根咬紧牙关,双腿扎根在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线轴的转速。
他不是在放风筝,而是在同一条看不见的深海巨兽角力。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整个城市的光线,毫无征兆地暗了下去。
不是乌云蔽日,而是世界的“亮度”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调低。
一股阴冷、扭曲、充满了极致占有欲的庞大气息,从城市中心升腾而起。
那气息一出现,天空中盘旋的燕子风筝便剧烈颤抖,飞行轨迹瞬间紊乱,像一只被巨鹰盯上的麻雀。
“来了。”
姜白眯起眼睛,脸上第一次露出审视“材料”之外的表情。
那是一种匠人看到拙劣仿冒品时的不悦。
城市中央那栋最高的摩天楼顶端,一团浓郁的黑雾正在蠕动、汇聚。
黑雾中,无数张稚嫩的脸庞若隐若现,无声啼哭,表情痛苦而扭曲。
黑雾最终凝聚成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女人轮廓。
她没有五官,只有一具臃肿、庞大、由无数肉瘤堆砌而成的身躯。
她的怀中,抱着一个纯粹怨念构成的黑色婴儿。
那婴儿没有哭声,只是张着嘴,贪婪地吞噬着周围孩童的魂魄。
鬼母!
她似乎察觉到了天空中的“异物”,模糊的头部缓缓抬起,朝向燕子风筝的方向。
“我的……都是我的……”
一道尖利、嘶哑,由千百个女人声音混合而成的意念,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那声音充满了偏执的母爱与疯狂的占有,仅仅是听到,就让无数人神魂欲裂,跪倒在地。
刘根首当其冲。
他脑袋里像被一根烧红的铁钎穿过,剧痛之下,眼前一黑,握着线轴的手猛然松开。
线轴瞬间失控,黑线“嗖”地一下就要被扯上天空!
“啪!”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是姜白。
那只手不大,没用多大力气,却瞬间止住了线轴的疯狂转动。
一股清凉、沉稳的“规矩”之力顺着姜白的手指传来,将侵入刘根脑海的音波瞬间抹平。
刘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噪音太大,影响手感。”
姜白皱眉,像嫌弃一台嗡嗡作响的劣质机器。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鬼母,又看了看天空中摇摇欲坠的风筝。
“线头太多,缠在一起了。得剪开。”
他说着,松开刘根的手,从后腰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那剪刀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上面还沾着泥土。
姜白左手并指如剑,在剪刀的两个刀刃上轻轻一抹。
“嗡……”
剪刀轻鸣,刀刃上厚厚的铁锈瞬间剥落,露出底下寒光凛冽的锋刃。
一股锋锐、决绝的“断”之规矩,在刀刃上流转。
“看好了,线是这么理的。”
姜白对着天空,虚虚地“咔嚓”一声,剪了下去。
这一剪,没有剪向风筝,也没有剪向鬼母。
千里之外,那尊黑雾构成的鬼母,身形猛地一滞。
她怀中那个由怨念构成的婴儿,身上凭空出现了一道整齐平滑的切口。
婴儿的形态戛然而止,化作一缕青烟,被彻底抹去。
鬼母那模糊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类似“错愕”的情绪。
她与某个重要之物的联系,被强行剪断了一缕。
“副产品处理完毕,主体结构未受损。”账房先生的算盘声适时响起,“老板,对方的核心材料为高韧性‘概念丝线’,用于捆绑魂魄,初步评估具有极高的研究与再利用价值。建议活捉,进行整体拆解。”
姜白没有回答。
他只是握着剪刀,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的鬼母。
“哦?不是单纯的怨气聚合体,而是用了‘线’来编织……这手法,倒是比我想的要精细一点。”
他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厌恶,那么现在,则是一名老木匠看到了一块纹理奇特的朽木。
虽然烂,但烂得很有特点。
或许……能从里面切出点有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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