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军需的成功输送，如同给初生的“特许商会”制度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扬州商会及其会长沈万金的声望一时无两，连带着宝钞在江南商界的流通也明显加速。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苏杭大贾，开始主动接触当地官府，探询组建分会的事宜。资本的力量，一旦被证明能与国策共舞，其迸发的能量令人侧目。
然而，田娃心中的警钟却敲得愈发响亮。他收到毛骧的密报，扬州商会在成功完成军需运输后，其内部发行的、用于内部结算和部分小额流通的“沈记票据”，流通范围正在自发地、不受控制地扩大。一些与商会有生意往来，甚至毫无关联的小商户，也开始接受这种背靠沈家信誉和商会资产的私票。更有甚者，市面上已出现仿冒的“沈记票据”，虽然工艺粗劣，但足以说明其影响力。
“伯爷，沈万金近来与江西瓷商、湖广木商接触频繁，似有意将其票据的流通范围扩展至这些行业。”毛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其势渐成，若不加约束，恐成第二个‘交子铺’。”
田娃放下密报，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枝繁叶茂的银杏树。资本如同这树根，有其生命力，能固土，也能裂石。放任不管，它可能野蛮生长，最终掏空帝国的金融根基；强行砍伐，则可能让刚刚有所起色的宝钞改革夭折。
他必须在这股力量尚未完全失控前，为其套上缰绳，划定跑道。
接下来的时日，田娃谢绝了大部分应酬，将自己关在书房，翻阅历代关于金融、商事管理的典籍，并结合宝钞推行以来的实践经验，开始起草一份更为详尽、更具操作性的《大明宝钞流通及特许商会管理总章》。
这份总章，与其说是一份法规，不如说是一份构建帝国金融秩序的蓝图。其核心要义在于“分层管理，风险隔离，严控源头”。
首先，明确宝钞为唯一法定纸币，其发行权、定价权绝对集中于朝廷，由户部宝钞提举司统一管理，严禁任何地方政府、商会或个人擅自发行任何形式的代币、私票。
其次，对“特许商会”的权利和义务进行严格界定和限制。商会可以发行内部使用的“结算凭证”，但严格限于会员之间的大宗交易结算，不得对外流通，且需每月向官府报备发行量和流通情况。商会享有的税收优惠、优先采购等权利，与其对宝钞的推广使用成效、纳税记录、以及遵守法规的情况直接挂钩，建立考核与退出机制。
其三，建立“宝钞准备金”制度。要求各特许商会，必须按其“结算凭证”的发行规模，向指定的官库存入一定比例的金银或宝钞作为准备金，以备不时之需，并由户部与都察院定期核查。
其四，严厉打击金融违法行为。对私铸宝钞、擅自发行私票、操纵宝钞或商会凭证价值、恶意拒收宝钞等行为，制定了极其严厉的惩罚措施，主犯处死，家产抄没，从犯流放，以儆效尤。
其五，鼓励创新与引导。允许商会在官府监管下，试点开展基于真实贸易背景的宝钞贴现、小额信贷等业务，以活跃经济，但必须严格控制风险，并接受官方审计。
这份总章草案，几乎触及了金融管理的方方面面，考虑之周全，条款之细密，远超这个时代的普遍认知。田娃知道，这必然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尤其是那些希望通过商会平台攫取更大金融权力的商贾，以及那些可能与之勾结的官吏。
但他别无选择。宝钞的改革，已行至中流，不进则退。若不建立起稳固的堤坝，汹涌的商潮迟早会冲垮一切。
草案初成，田娃没有立刻上奏，而是再次秘密咨询了刘伯温的意见。刘伯温仔细阅后，沉默良久，叹道：“此章程若行，可保宝钞五十年无大患。然，亦是集怨之策。伯爷，你此举，是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啊。”
田娃淡然一笑：“中丞，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田某既已踏上此路，便没想过能安然退下。”
带着这份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章程，田娃再次面圣。他将章程草案连同毛骧关于商会票据自发流通的密报一同呈上，并将其中利害关系，条分缕析，向朱元璋做了详尽奏报。
朱元璋听得极其专注，脸色也随着田娃的陈述而不断变化。当听到商会私票可能失控时，他眼中寒光闪烁；当听到准备金制度和严刑峻法时，他又微微颔首。
“你的意思，是咱得用这章程，把这些越来越肥的商贾，还有可能跟他们勾搭的官，都管起来？”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陛下圣明！”田娃沉声道，“非是管死，乃是导其入正途，防其生祸心。商贾之力，用之则利国，纵之则害民。此章程，便是规矩。守规矩者，可与我大明共富贵；越雷池者，必遭雷霆之诛！”
朱元璋站起身，在殿内踱步。他深知商贾聚敛之能，也忌惮其势力坐大。田娃这份章程，无疑符合他加强中央集权、控制民间资本的深层意图。
“好！”朱元璋停下脚步，决然道，“便以此为基础，着内阁、户部、刑部、都察院详议，尽快完善颁行！田娃，此事仍由你总揽，给咱把规矩立起来！谁敢阳奉阴违，咱准你先斩后奏！”
“臣，领旨！”田娃知道，一场更为艰巨、牵扯更广的战役，即将打响。立规明矩，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需要打破无数固有的利益格局，其阻力，恐怕比推行宝钞本身，还要大上十倍。
他走出武英殿，抬头望向天空。烈日当空，光芒刺眼。他知道，自己即将推开一扇更为沉重的大门，门后的世界，是更深的水，更急的流。但他义无反顾，因为这是他选择的道路，也是他身为一个“穿越者”，对这个时代所能尽到的，最大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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