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熄灯村。
那株老槐树下的琉璃花彻底闭合了最后一丝缝隙,整根剔透晶莹的茎秆,没有断裂,也没有枯萎,而是像活物收回自己的触手一般,无声无息地向着地底深处沉去,最终消失在湿润的泥土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村民们围在四周,脸上写满了惊惧与茫然。
这朵庇佑了村子数代人的奇花,就这么走了?
有人试图用手去刨开地面,却发现那里的土质坚硬如铁,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恐慌如无形的瘟疫,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然而,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槐树的枝叶缝隙,照亮那片土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失了声。
原本琉璃花扎根之处,一夜之间,竟生出了九朵崭新的花。
这些花通体雪白,不带一丝杂色,花瓣上更无半点曾经那般繁复玄奥的纹路,素净得如同初雪。
唯一奇异的是,在每一朵花的花心正中,都悬着一点米粒大小的微光,不疾不徐,如沉睡生灵的心跳般,一起一伏,明灭不定。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仗着胆子大,挣脱了大人的手,好奇地伸出小指头,轻轻碰了一下离他最近的那朵白花。
就在指尖与花瓣接触的瞬间,那朵花微微一颤。
紧接着,一个极轻、极渺远,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在所有人的心头响起。
“嗯。”
这声音不是从花里传出的,也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
它无处不在,仿佛是从脚下厚重的大地深处传来,是从拂过耳畔的微风里传来,是从头顶那棵老槐树的每一片叶子里传来。
它不含任何情绪,只是一个最纯粹、最本源的回应。
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浑身一震,浑浊的老泪瞬间夺眶而出,他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对着那九朵花,更是对着这片养育了他的土地,泣不成声:“它在答我……它在答我啊……”几十年来,村民们日夜对着琉璃花祈祷,倾诉,却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应。
他们以为那是理所当然。
可今天,他们才明白,不是没有回应,只是那位存在,一直在听。
现在,它终于开口了。
这声仿佛来自天地意志的“嗯”,如同一道无形的惊雷,瞬间跨越了时空的阻隔,在林青竹残存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响,激起无边无际的回响。
他依然无法动弹,无法言语,被困在生与死的夹缝中,但那一刻,他“看”到了。
他看到那贯穿了整个地底世界的陵门根系,忽然发生了剧烈的震颤。
构成第八条支脉末梢的那一行金色小字——“你闭嘴那刻,全世界都听见了”,正在缓缓地剥落。
那些曾代表着无尽牺牲与沉默的字迹,化作一片片璀璨的光尘,如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义无反顾地沉入更深的地心,归于那片磅礴的意志。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全新的小字,在原先的位置上,由无数个微光构成的、跪坐着的人影,一个挨一个,重新拼凑而成。
“现在轮到我来说‘嗯’了。”
这一次,言说的主体不再是某个人,而是那扇门,是那条路,是这片刚刚苏醒的大地。
几乎在同一时刻,遍布人间的三十七座义庄内,所有的魂灯都在刹那间同时熄灭。
那突如其来的黑暗只持续了三秒,三秒之后,灯火复燃。
但火焰已不再是温暖的橘黄色,而是化作了一片死寂般的、不会摇曳的静默白光。
光芒所及之处,不再映照出任何人的影子,灯芯里也再听不到任何亡魂的低语。
旧日的规则,在这一刻被彻底抹除。
但新的秩序也随之建立。
每逢子时,当阴阳交替之际,每一盏魂灯的灯油里,都会自动分出一滴,如被无形的手指引,轻盈地飞向离它最近的灯脉节点,没入土中。
落地之处,便会生出一朵不开瓣的白色花苞。
花苞的根部,会慢慢渗出一滴晶莹的光露,露珠之中,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字——“嗯”。
一滴,又一滴。
一朵,又一朵。
起初只是星星点点,而后越来越多,如一场无声的春雨洒落大地,又如漫天星辰坠入荒野。
那一声回应,正以这种方式,在人间扎下根来。
阿灰的名字,已经从陵门根系所有的光花上消失了。
他的存在,仿佛被这全新的意志彻底抹去。
然而,在那座断崖的残碑前,在那圈记录了他一生功过的金色年轮最深处,仍有一粒不肯散去的微尘,倔强地闪烁着最后的光。
一阵山风吹过,将这粒微尘卷起,飘飘摇摇,越过山川,越过幽都的界河,最终落在了那片新生石林最边缘的一根石柱之下,悄然渗入石缝。
次日,这根毫不起眼的石柱上,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朵无名的白色小花,顽强地从坚硬的岩石中破石而出。
它的花心没有字,绽放时也无人听见任何声响,可就在它完全盛开的那一瞬间,整片广袤无垠的幽都石林,其上镌刻的所有金色纹路,都同时轻轻地震颤了一下。
那动作整齐划一,微小却无比坚定,像是一次集体的、无声的点头。
当夜,万里之外的北境荒原,天寒地冻。
一名迷路的牧童蜷缩在一块避风的岩石后,冻得浑身发抖。
他已经三天没有找到回家的路了,干粮早已吃完,绝望正一点点吞噬他的意志。
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就在这时,一抹微弱的光亮,忽然从他脚边的冻土中浮现。
牧童惊疑地睁开眼,看见一株他从未见过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小草,正艰难地从冰封的土层里钻出来。
草叶之上,一个极淡的“嗯”字若隐若现。
牧童看不懂那个字,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在看到那光芒和那个字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心安涌上心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与恐惧。
他挣扎着站起来,鬼使神差般地,跟着那株光草指示的方向蹒跚前行。
三日之后,他奇迹般地走出了荒原,看见了远方部落的炊烟。
他回头望去,来路茫茫,那株指引他的光草早已不知所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是,谁也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底,那株枯萎的光草根部,留下了一道细微却永不磨灭的金色纹路,如同一条温暖的血脉,深深地烙印进了这片冰冷的土地。
那是阿灰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条路。
也是林青竹向这人间敞开的第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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