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东北角的风,一夜之间变了味道,不再是干燥的沙尘,而是夹杂着冰原凛冽的寒气。
守沙人沙九凌晨被冻醒,走出窝棚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退一步,险些跌坐在地。
那片世代死寂的沙丘,竟在一夜间彻底移位。
无数沙丘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重新排列,竟在广袤的沙海中,辟出一条蜿蜒曲折的通道。
通道宽约三尺,向下凹陷半尺,道底铺满了细碎的沙砾,每一粒都在晨曦前的黑暗中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微光。
那光芒勾勒出的纹路,繁复而古老,沙九一眼就认出,这与传说中新陵地宫门上的金纹如出一辙。
神迹!
这是神迹!
沙九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窝棚,想要点燃狼烟,将此事上报给远在百里之外的官府。
手刚摸到火石,一只枯瘦的手按住了他。
“奶奶?”沙九回头,看见了满脸皱纹的祖母。
她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条光道,眼神里没有惊骇,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了然。
“别扰它,”祖母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像是被风沙打磨了百年,“这是路在找魂。”
沙九不解,但祖母的话在守沙人一族中,向来比官府的律法更管用。
他放下了火石,和祖母一起静静地守望着那条沉默的光路。
预言应验得很快。
三日后的傍晚,天色骤变,沙海上空竟飘起了鹅毛大雪,狂风卷着雪片,打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
一支数十人的流徙队伍,就是在这样的暴风雪夜,彻底迷失了方向。
他们衣衫褴褛,人人面带死气,队伍中央,四名壮汉艰难地抬着一口薄皮棺木。
“咔嚓”一声脆响,在风雪中格外刺耳。
棺木终究没能扛住这冰与火交织的酷寒,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队伍的领头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到这一幕,双膝一软,绝望地跪倒在地,冲着漆黑的天空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就在他彻底陷入绝望的瞬间,前方不远处的沙地,一抹微光浮动起来,像是藏在沙地深处的巨大活物,正一起一伏地呼吸。
那光芒微弱,却在这无边黑暗中,成了唯一的希望。
老者愣住了,他颤抖着爬过去,伸出满是冻疮的手,轻轻触碰那片发光的沙地。
指尖与光沙接触的刹那,那片原本只有一掌大小的光晕骤然爆发。
一条三尺宽的光道,轰然向前延伸出十丈之远,笔直地指向沙海深处那座若隐隐现的古城钟台。
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暖意,驱散了周遭的些许寒气。
老者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人力所能及,更不是什么妖异幻术。
这是古道有灵,感应到了他棺中亡者的苦楚与不甘,自行开启了接引之路。
他没有犹豫,更没有像寻常人那样点灯念咒。
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毫不迟疑地在自己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涌出,他将手掌按在光道的起点。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温热的血并未渗入沙中,反而像有了生命一般,悬浮在光沙表面,迅速游走,化作一道细密的金色纹路,如支流汇入大江,与光道主体的纹路完美地连接在一起。
刹那间,整条光道发出低沉的轰鸣与震颤,仿佛一条沉睡千年的巨龙被唤醒。
光道表面流光溢彩,竟如活蛇般缓缓向前蜿蜒蠕动。
那口开裂的棺木,连同整个精疲力竭的队伍,都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随着光道的移动而平稳前行。
不是人在走路,而是路在驮着人走。
一缕微弱的残念,恰在此时游荡至此。
阿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整个灵体都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忆起自己尚有肉身之时,为了点亮一盏引魂灯,曾在冰原雪海中跋涉千里,耗尽心血,最终也不过是为亡魂照亮一小段归途。
可如今,这条路,竟自行引魂。
无需持灯者以命相搏,无需亡者家属泣血哀求。
它就这么出现了,温和而又霸道地,将亡魂与生者一并纳入自己的庇护。
他下意识地想靠近,去细细探查那光道中流转的纹路奥秘。
然而,当他的残念靠近光道边缘三尺之地时,一层无形的屏障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将他轻轻推拒在外。
那感觉,仿佛一层薄薄的膜,却隔绝了两个世界。
阿灰停下了。
他明白了。
古老的灯脉苏醒后,这条新生的“路”已经生出了自己的“皮”,它自成一体,不再容许任何外来的灵体侵扰或窥探。
他没有强求,只是悬停在远处,以残念发出一声复杂的低语:“你们……走得比我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无形的屏斥屏障竟微微一颤,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悄然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缝隙。
阿灰的视线穿过缝隙,窥见了光道的核心深处——在那流光溢彩的道心之中,有无数更加微小的光点,聚合成一个个模糊的人影。
他们手拉着手,在光道中列队前行。
他们都没有面目,步伐却异常坚定,仿佛正走向一个永恒的归宿。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孤岛石龛前,第九条灯纹所指向的西南深谷方向,异变亦在发生。
原本平静的海床,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深邃的缝隙。
一根通体散发着幽蓝光芒的藤蔓,如传说中的海龙触手,破开水波,冲天而起,精准地缠绕上石龛中那口锈迹斑斑的古钟。
藤蔓所过之处,钟身上厚厚的锈迹如同被烈火灼烧的冰雪,簌簌剥落,沉入海底。
而钟体内那日夜不息,令守岛渔民胆寒的无数哀嚎之声,也随着藤蔓的缠绕而渐渐平息,最终归于沉寂。
世代守护此岛的渔民们目睹了这神圣的一幕,心中的恐惧被敬畏所取代。
第二天,他们不再远远避开,而是将出海打到的第一网最新鲜的鱼,恭敬地供奉在石龛之前。
鱼被放入龛中,那光藤轻轻一颤,鱼肉瞬间消融,只剩下洁白的鱼骨。
紧接着,鱼骨在蓝光中化作一捧细腻的金色砂砾,悄无声息地沉入海底,沿着海床裂缝,铺成了一条微光闪烁的海底之路,径直通往那未知的西南深谷。
就在沙海与孤岛同时发生异变的那一夜,远在幽都门下的第七盏长明魂灯,其跳动的火焰忽然一分为三。
三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火苗,如被无形之风牵引,悠悠然飘出殿门,一缕射向东北沙海,一缕投往东南孤岛,最后一缕则飞向了正北的无尽冰原。
随着火苗的离去,沙海中的光道与孤岛下的海路,其延伸的速度陡然加快,那光芒明灭的节奏,竟与幽都门前那盏魂灯的焰心跳动,别无二致。
而在另一处不为人知的断崖残碑前,那朵由灯火残念凝结而成的虚影白花,在感应到这天地间的剧变后,悄然闭合了所有花瓣。
在花蒂之处,一滴浓缩了所有精华的光露缓缓渗出,它没有向上蒸发,而是垂直坠落,没入下方的残碑,再渗入大地。
这滴光露,沿着深埋地底、贯穿大陆的古老金纹,如一道奔涌的电光,在复杂的脉络中穿行千里,最终在西南一座名为“熄灯村”的村落外,那棵最古老的槐树根系深处,停了下来。
光露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之间,凝成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光种。
它静静地蛰伏着,在黑暗的泥土中,如一颗初生的胎心,开始有规律地,微微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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