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茶香与檀香交织，空气却凝重得如同实质。
周复明并未急于展示那些医学典籍，反而将一本厚重的、似乎只是装饰用的外文书推到一旁，露出了底下压着的一幅精心绘制的上海滩势力关系图。
墨线纵横，标注密布，各方势力、关键人物、明暗渠道、利益链条……清晰得令人心惊。
这绝非一朝一夕所能绘制，需要极其深厚的情报底蕴和宏观视野。
沐兮的目光落在图上，瞳孔微微收缩。她自认为了解上海滩的暗流，但眼前这幅图所呈现出的复杂与精密，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之前的那些行动，相比之下，确实显得稚嫩而冒险，如同孩童在巨兽笼外试探着伸出的手指。
“兮儿”
周复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很有勇气，也足够聪明。”
“但复仇不是凭一腔孤勇和零星算计就能完成的游戏。”
他的指尖点在图中央沐家旧宅的位置，缓缓划开，“你的行动，像散落的珍珠，缺乏一根能将它们串联成夺命项链的主线。”
沐兮抬起头，看着他。
此刻的他，褪去了那层悲悯温和的假面，更像一个冷静到极致的战略家，一个…循循善诱的导师。
“比如张彦钧”
周复明的指尖移到代表军阀的色块上，“你接近他，利用他的权势制衡沈知意，想法不错。”
“但你可曾想过，他内部倾轧激烈，自身难保，能给你的庇护有限且极不稳定？”
“你可知他最大的对手是谁？其弱点何在？”
“如何能借力打力，甚至……取而代之？”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犀利直接，剥开了沐兮计划中粗糙的外壳，露出内里考虑不周的脆弱。
“再比如沈知意”
指尖移到代表商会和地下情报网的区域，“你察觉到他病态的占有欲，试图利用，甚至故意激起他的嫉妒。”
“这是步险棋，玩火自焚。”
“你可知他掌控的不仅仅是几条走私线路？他与租界工部局、甚至海外某些势力的勾连深到什么程度？”
“激怒他，你是否有足够的后手应对他全方位的报复？”
沐兮的掌心微微沁出冷汗。她确实没有想得如此深远。
“还有教堂那次”
周复明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沐兮心上，“意气用事。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将自己暴露于风险之中，甚至不惜与我做交换。”
“值得吗？”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真正的棋手，不会轻易动用自己宝贵的棋子，更不会为无关紧要的棋子牺牲大局。”
他并非指责她的善良，而是彻底否定了这种“不理智”的行为在残酷博弈中的价值。
沐兮感到一种冰冷的战栗，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看穿、并被带入一个全新认知维度的震撼。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击中了她策略中的短板。
“那…我该如何做？”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发出疑问。这一刻，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求教的学生。
周复明似乎早就等着她这句话。他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在那幅复杂的势力图上开始勾画。
“你需要一个核心目标，而非四处出击。”
“沐家灭门，关键在‘星槎名录’，而名录牵扯的，是足以让各方势力疯狂的海外资源和技术密码。”
他的笔尖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节点上，“所以，你的主线，应该是夺回并利用‘星槎名录’，而非单纯的血亲复仇。”
“要让所有人，都成为你夺取名录的棋子，而非你一个个去对抗的敌人。”
他详细分析了如何利用张彦钧内部的矛盾制造混乱，如何利用沈知意的情报网反向追查“鸦”的线索，如何利用孙应洋对身份的困惑获取银行层面的信息，甚至……如何利用日本人和周复明自己之间的互相猜忌。
他的计划环环相扣，阴狠老辣，将人心算计、利益交换、借刀杀人之术运用到了极致。
每一步都看似冒险，却都建立在极其精准的情报分析和人性把握之上。
沐兮听得心神激荡。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一条通往复仇终点的、切实可行的路径，尽管这条路径布满荆棘且极度危险。
这与她之前凭借本能和碎片信息进行的摸索截然不同。
她看着他冷静的侧脸，看着他镜片后那双闪烁着智慧与冷酷光芒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为什么要教她这些？
他明明可以轻易地控制她、利用她，为何要花费如此心思，将她培养成一个更狡猾、更难以掌控的对手？
这绝不仅仅是“合作”那么简单。
“为什么？”
她终于问出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周复明放下笔，转过身，正面看着她。书房内安静下来，只有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思绪。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因为”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虽有价值，却易损易碎。”
“而一件精心打磨的利器，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光芒，才能……与我并肩，看懂并驾驭这复杂的棋局。”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真实的感慨：“看着你挣扎、犯错、成长，是件很有趣的事。”
“我不希望你这颗有趣的脑子，过早地毁在幼稚的手段里。”
“这个世界很肮脏，很残酷，想要活下去，并且赢，就需要匹配它的规则和手段。”
他的话语里没有男女之情，却有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上的认同与……期待。他似乎在将她引向一条他走过的路，期待着她蜕变成能与他真正对话、甚至博弈的同类。
这种认知让沐兮感到一阵寒意，却又有一股诡异的吸引力。
他是恶魔，却是最了解她内心深处那只恶魔的同类。
这一刻，他们之间仿佛产生了一种超越恩怨、超越利用的精神契合。
他是她复仇路上最危险的敌人，却也可能是唯一能真正“教”会她如何复仇的人。
沐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学到了很多，感悟了很多，前路似乎清晰了许多，却也变得更加迷雾重重。
周复明的“明路”，或许最终通向的，是她无法预料的深渊，还是真正强大的彼岸？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复仇，将不再一样。
而她与周复明的关系，也踏入了一片更加危险而暧昧的灰色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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