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的茉莉醒得比闹钟早。不是那种骤然绽开的醒,是慢慢舒展着打了个哈欠——昨夜还蜷着的花瓣,此刻已轻轻撑开边缘,细碎的白瓣上沾着晨露,圆滚滚的,像谁把昨夜没散尽的月光揉碎了,捡最亮的几粒撒在上面。风一吹,露水滴溜溜转,要掉不掉的,倒让那白瓣更显得嫩,仿佛碰一下就会渗出水来。
妮妮轻手轻脚推开卧室门时,客厅的藤椅正陷在晨光里。椅上摊着本泛黄的诗集,是母亲年轻时读的版本。书脊用蓝布仔细粘过,针脚细细密密,像怕惊扰了里面的字;可边角还是磨出了软乎乎的毛边,是经年累月被手指摩挲的痕迹——想来母亲年轻时,也常这样坐在藤椅上,指尖沿着书页滑,把心事悄悄藏进字缝里。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藤椅“吱呀”一声轻响,像老人在说“来了”。妮妮坐下时特意放缓动作,指尖刚触到纸页,就有阵风从半开的纱窗溜进来。那风也知趣,不猛,只是贴着书页擦过,掀得纸页“簌簌”响,一页页翻得极慢,像在认真挑选要读的诗。最后它停在一首写栀子花的诗上,书页轻轻颤了颤,仿佛在说“就这首”。
“原来风也识字。”妮妮弯着眼睛笑,声音轻得怕惊跑这晨趣。阳光这时正爬过对面的屋顶,先是把瓦檐染成金的,再慢慢往下淌,淌成一条金晃晃的光带,斜斜切进房间。光带里浮着些微尘,是被风卷起来的旧棉絮似的,在光里慢慢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谁撒了把会动的金粉,又像谁把星星揉碎了,让它们在白天也能出来玩。
她伸手去接,指尖穿过光带时,微尘在指缝间绕了绕,又悠悠飘走。光却从指缝漏下去,落在诗集的字迹上。是竖排的老宋体,墨色因年深日久而淡了些,却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连带着纸页上那点淡淡的霉味——不是潮湿的腥气,是旧纸和墨香混在一起的味道,像老书房里的光阴,都成了温柔的旧时光。
“檐角栀子落,阶前旧燕归。”她轻轻念出声,字在舌尖滚了滚,竟觉得有股清甜。这才发现诗的旁边有行小字,是用铅笔写的,笔画娟秀,该是母亲年轻时的笔迹:“民国二十六年夏,与母亲摘栀子,檐下读此句,风过花香满衣。”原来母亲也曾在某个早晨,和外婆一起,被这样的风、这样的诗绊住脚步。
厨房传来瓷碗轻碰的声音,叮一声,脆生生的。母亲端着粥出来时,围裙上还沾着点面粉——想来是今早烙了葱油饼。她看见妮妮翻那本老书,脚步顿了顿,随即笑了:“这书你外婆留给我的,当年她总在院子里念诗,说花开时要跟诗句配着才好看。”
妮妮抬头,看见母亲鬓角有几根白发,被晨光染成浅金,像撒了把碎琥珀。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坐在藤椅上,抱着她念“床前明月光”。那时她刚长乳牙,总把“明月光”当成院子里晒的桂花糖,吵着要尝,说“妈妈,我要吃月光糖”。母亲就笑着刮她的鼻子,指尖温温的,说“等月亮圆了,就给你摘糖吃”。后来每个月圆夜,她都扒着窗台等,母亲便真的拿块桂花糖放在她手里,说“你看,月亮把糖送来啦”。
“发什么呆?”母亲把粥碗放在茶几上,碗沿冒着白汽。是小米粥,上面撒了点南瓜碎,橙黄的,漂在乳白的粥里,像浮着块小太阳。粥的热气漫上来,混着茉莉的香,还有母亲身上的皂角味——她总用老肥皂洗衣服,说比香水好闻。妮妮舀了一勺,温温的甜从舌尖淌到心里,连带着喉咙都暖烘烘的。
她低头翻书,指尖划过一页时,触到个硬硬的东西。掀开一看,是片干了的栀子花,夹在书缝里。花瓣是浅褐的,像被阳光晒褪了色,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饱满——边缘没有蔫,是舒展的,想来摘的时候是全盛的模样。叶脉像细细的金线,绕着叶柄弯成个温柔的弧度,连叶尖那点小缺角都显得可爱。
“这是外婆夹的?”她捏着叶柄轻轻提起来,花瓣轻得像片羽毛。母亲正摆筷子,闻言点头:“那年她种的栀子开得最好,满院子都是香的。她摘了最香的一朵,说要让诗也沾点花气,夹进去时还跟我说‘书有了花香,读起来才不燥’。”
妮妮把花瓣凑到鼻尖,其实闻不到什么香了——干了这么多年,香气早散了。可她偏觉得有股淡淡的暖,不是花的香,是外婆的手温——想来外婆夹花时,指尖是轻的,怕弄疼了花瓣;是母亲的笑声,当年她抱着书跑,说“外婆,诗真的香了”,外婆肯定笑着应“是呀,是呀”;是旧时光里慢慢酿的甜,像罐蜜,放得越久,味越醇。
风又吹进来,这次带了点楼下的声响。先是卖早点的阿婆在喊“热乎的包子——菜包肉包都有——”,声音被风揉得软乎乎的,不吵,倒像在打招呼。接着是隔壁的小孩背着书包跑,书包带一颠一颠的,嘴里念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念到“歌”字时还跑调了,自己咯咯笑起来。还有自行车的铃铛声,“叮铃——叮铃——”,脆生生的,从街这头响到街那头,又慢慢远了。
妮妮合上书,把那片栀子花小心夹回去,夹在母亲写那行小字的旁边——这样,外婆的花,母亲的字,就靠在一起了。她抬头时,看见母亲正往她碗里夹葱油饼,饼上的芝麻在光里亮闪闪的。忽然觉得,这寻常的早晨,就像一首没写完的诗,有晨光当纸,有花香当墨,连风都在轻轻押韵。
第3章(上)
想起昨夜读的句子:“日子是细水长流的软,藏在粥碗里,藏在旧书间,藏在你抬眼时,恰好落在我身上的暖。”原来真的是这样。就像此刻,粥是暖的,书是暖的,母亲的笑是暖的,连风里的声响都是暖的。那些最寻常的碎光,像散落在地上的珍珠,捡起来串一串,拼起来,就是一生的温柔。
正如古人说“人间至味是清欢”,这晨光里的旧书与风,这粥香里的絮语,大抵就是清欢本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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