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的秋风呜咽着穿过殿宇,卷起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坠落,如同少年天子那戛然而止的生命。昭帝刘弗陵寝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漫长守候,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被一声压抑到极致、最终破碎的悲泣彻底撕裂。
“陛下——!”
老宦官曹襄那撕心裂肺、如同孤雁失伴般的哀嚎,穿透了厚重的殿门,刺破了甘泉宫死寂的夜空。这声哀嚎,不再是惊惧,而是彻底的绝望,是生命之弦彻底崩断的宣告。
一直如同铁铸般矗立在殿外高阶之上的霍光,玄色的身影在寒风中纹丝未动。然而,在曹襄哀嚎响起的刹那,他那双紧握在背后的、骨节早已捏得发白的手,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深邃如渊的眼眸深处,那强行冰封的堤坝,终于被这最后的丧音彻底冲垮,翻涌起一片深不见底的、名为“终局”的悲怆与沉重。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闭上了眼睛。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张太医和副手太医踉跄而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面如死灰,对着霍光的方向深深跪伏下去,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金砖上,身体抖如筛糠,连一句完整的请罪之词都无法说出,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他们身后,殿内烛火摇曳的光影中,曹襄和几名核心宫人伏在御榻前,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潮水般涌出,瞬间填满了殿外的死寂。
霍光睁开眼。那眼神,已无惊骇,无恐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静,如同万年寒潭。他不再看跪伏的太医,不再听殿内的悲声,只是抬起脚步,迈过那道象征着生死之隔的门槛,步入殿内。
浓烈的药味混合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御榻之上,那方厚重的白狐裘下,少年天子的身躯显得异常瘦小单薄。他面容安详,苍白如素绢,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唯有那灰败的唇色和彻底消失的微弱起伏,宣告着生命已如流沙般逝去。那双曾闪烁着聪慧与隐忍光芒的眼眸,此刻永远地阖上了,只留下两道脆弱的阴影。
霍光一步步走到榻前,玄色的袍袖垂落。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十四载光阴,从襁褓中的婴孩,到聪慧早熟的少年,再到这冰冷的遗骸…他看着他长大,教导他帝王之道,也亲手为他扫清所有障碍,将他置于权力的巅峰,却又以无上的权威笼罩着他的一生。此刻,这沉重的帷幕,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落下。
霍光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仪式感。他伸出手指,极其轻微地、如同拂去尘埃般,为昭帝理了理额前几缕散乱的乌发。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僵硬的皮肤,那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递全身。他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痛楚。是哀悼?是惋惜?是解脱?还是…对权力更迭那巨大未知的深深忌惮?
他收回手,挺直了脊背。那玄色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骤然拔高,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山岳崩塌前般沉重的威严。他不再看榻上的遗骸,目光扫过跪伏在地、哀声一片的宫人太医,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坠地,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悲泣:
“皇帝…驾崩了。”
简短的五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为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的秋天,钉上了沉重的棺钉。
“传令!” 霍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与掌控力,在死寂的寝殿内炸响:
“一、甘泉宫即刻起进入国丧!羽林、期门全副武装,内外戒严!未央宫留守卫尉邓广汉,即刻率期门精锐接管长安城防!执金吾全城戒严!”
“二、飞骑传诏丞相田千秋、光禄勋张安世、太仆杜延年、宗正刘德、大鸿胪韦贤…(列举所有核心重臣)火速赶赴甘泉宫!不得有误!”
“三、命少府监(掌管皇室器物)即刻准备梓宫(皇帝棺椁)、龙輴(灵车)、仪仗!按天子大丧之礼,一应规制,不得有丝毫差池!”
“四、诏令椒房殿上官皇后…”霍光的声音微微一顿,那个在他羽翼下长大的、此刻命运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外孙女的名字,在他舌尖滚过,“…即刻移驾长乐宫,升为皇太后!主持国丧!”
“五、严密封锁消息!在丞相及诸重臣抵达甘泉宫之前,凡有泄露陛下驾崩者,无论身份,立斩不赦!夷三族!”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条理清晰,冷酷高效,瞬间将巨大的悲痛转化为冰冷的国家机器运转指令。殿内宫人太医的哭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颤抖。殿外,早已待命的羽林卫士铠甲铿锵,马蹄声急促远去,将大将军的意志迅速传递向长安和甘泉宫的每一个角落。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曦艰难地刺破甘泉山的云层,投在离宫巍峨的殿宇上时,甘泉宫已彻底变了一副模样。象征着喜庆的朱漆彩绘被迅速覆盖上肃穆的玄黑与素白。宫门、殿宇、廊柱,所有显眼之处,都挂上了巨大的白色灵幡,在深秋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旌旗。精锐的羽林卫士身着玄甲,手持长戟,神情肃杀,如同冰冷的雕塑般矗立在宫禁的每一个要害之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任何风吹草动。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与悲凉。
沉重的龙輴(灵车)被缓缓推至寝殿前,巨大的梓宫在晨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芒。霍光亲自监督着宫人们以最轻柔、最敬畏的姿态,将昭帝的遗骸移入那象征着帝王归宿的冰冷棺椁之中。整个过程,他始终站在一旁,玄色的身影在素白的灵幡背景下显得异常孤绝而沉重。他看着那具瘦小的身躯被锦衾包裹,被缓缓放入巨大的棺椁,盖上沉重的棺盖…最后一点属于刘弗陵的痕迹,也被彻底封存。
当沉重的棺盖最终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时,霍光缓缓转过身,面向东方长安的方向。他深吸了一口甘泉山清冽而冰冷的空气,那空气中充满了死亡与新权柄的气息。他深邃的眼眸中,所有的哀伤与复杂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与掌控一切的决断。
“起驾——!” 随着霍光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号令,巨大的龙輴在身着素缟的羽林卫士护卫下,缓缓启动,碾过甘泉宫冰冷的地砖,踏上了返回长安、返回未央宫的漫长路途。车轮碾过落叶,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如同帝国的丧钟,为那位聪慧而早夭的少年天子,也为一个时代,缓缓敲响。
霍光骑在马上,紧随灵车之后。玄色的貂裘在晨风中翻飞,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擎天之柱。前方,是通往长安的漫漫长路,是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身后,是甘泉宫渐渐远去的、被素白灵幡淹没的殿宇。帝国的权杖,在少年天子冰冷的棺椁前,已被他彻底、牢牢地握在手中。然而,这权杖的顶端,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扶持的幼主,而是一个巨大的、名为“后继无人”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元平元年的悲歌,在甘泉宫呜咽的秋风中奏响,而霍光,这位立于权力巅峰的孤臣,正策马踏入这悲歌深处,准备迎接一场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惊心动魄的权力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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