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喧嚣在白日里如同永不熄灭的炉火,此刻却被沉沉暮色和渐渐沥沥的冷雨浇得奄奄一息。
“野狐”酒肆那油腻破烂的招幡在湿冷的晚风中无力地耷拉着,门板半掩,漏出里面浑浊的光线和更加浑浊的喧闹声浪。
酒肆深处,最阴暗油腻的角落里,一张瘸腿的破木桌旁,坐着两个人。桌面上散落着几枚油腻的空陶碗,一碟被苍蝇眷顾过、只剩下些腌菜梗子的破碟子,空气里劣质酒浆的酸腐气浓得化不开。
其中一个,身形如同铁塔,裹着一件肮脏不堪、看不出原色的破羊皮袄,乱糟糟的虬髯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如同受伤野狼般凶狠浑浊的眼睛。他叫屠狗,曾是边军悍卒,因醉酒殴杀同袍被通缉,流亡至今,是西市有名的亡命徒。此刻他正用一只粗糙如树皮、布满疤痕的大手,死死攥着一个粗陶酒碗,仰头将里面浑浊辛辣的劣酒狠狠灌下喉咙。酒液顺着虬髯滴落,混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的污渍。
坐在他对面的,是上官安的心腹门客,秦武。此人精瘦干练,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短褐,脸上带着常年混迹市井的油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不动声色地将一个沉甸甸、用粗布包裹的物件,沿着油腻的桌面,轻轻推到屠狗那只空了的酒碗旁。布包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大锭在昏暗油灯下依旧闪烁着诱人黄光的马蹄金!
屠狗灌酒的动作猛地顿住!那凶狠浑浊的眼睛,瞬间被那金黄的光芒点燃,爆射出饿狼扑食般的贪婪绿光!他粗重的呼吸骤然急促,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死死盯着那金子,仿佛要将其生吞活剥。
“燕王……刘旦?”屠狗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边塞口音和酒气,眼神却锐利如刀,刺向秦武,“让老子冒充他的使者?去……去未央宫告御状?告谁?霍光?!”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压着嗓子嘶吼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本能的恐惧!霍光!那是长安城的天!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
“正是。”秦武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毫无波澜,眼神却紧紧锁住屠狗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燕王殿下远在蓟城,忧心国事,特遣密使入京,泣血上告大将军霍光三大罪状!僭越逾制!擅权结党!欺君罔上!”他每说一条罪状,声音便压低一分,如同毒蛇吐信,“此事若成,你,便是燕王殿下的心腹功臣!这些金子……”他点了点布包,“只是定金!事成之后,富贵荣华,享用不尽!若是不成……”秦武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目光阴森地扫过屠狗那粗壮的脖子,“知道这差事的,就你我二人。你猜,我会不会让一个知道太多又没用的‘前边军逃犯’,活着走出这西市?”
赤裸裸的诱惑!赤裸裸的威胁!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撕扯着屠狗那颗被酒精和亡命生涯浸泡得麻木的心脏。金子!黄澄澄、沉甸甸、足以让他挥霍半生的金子!还有那虚无缥缈却充满魔力的“富贵荣华”!这诱惑如同最烈的毒药,瞬间点燃了他血液中属于亡命徒的疯狂因子!霍光?霍光又如何!他屠狗烂命一条,早该死在边关的战场上了!与其像条野狗一样烂在这西市的臭水沟里,不如搏一把!博一个泼天的富贵!博一个青史……留骂名又如何?!
一股混合着酒气、贪婪和豁出一切的凶戾之气,猛地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他伸出那只蒲扇般、指缝里嵌满黑泥的大手,一把将布包连同金子死死攥在掌心!那粗糙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仿佛要将金子捏出水来!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狼眼中,最后一丝恐惧已被疯狂燃烧的火焰彻底吞噬!
“干了!”屠狗的声音嘶哑而决绝,如同野兽的咆哮,震得桌上的空碗嗡嗡作响,“他娘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老子这条命,卖给金子了!说吧!让老子怎么演这‘燕使’?!”
秦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又带着深深鄙夷的光芒。成了!一个要钱不要命的蠢货!他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卷折叠整齐的素帛和一块小小的、雕刻着某种狰狞兽头的青铜令牌,推到屠狗面前。
“这是‘燕王奏章’副本,你需牢记于心!尤其是开篇称谓、落款以及三大罪状的关键字句!”秦武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更低,“这是通关凭证,刻有燕王府徽记,边塞戍卒认得!记住,你叫‘公孙敖’!是燕王殿下亲信的门客!三日前自蓟城出发,一路换马不换人,星夜兼程!过关隘时,需出示此令,言有十万火急密报,关乎社稷存亡!任何人盘问,只答‘奉燕王殿下密令,面呈天子’,其余一概不知!眼神要凶狠!语气要急促!要带着边塞风尘的煞气!”
屠狗一把抓过素帛和令牌,看也不看那令牌上狰狞的兽头,胡乱塞进怀里。他抓起桌上最后半碗劣酒,仰头一饮而尽,劣酒顺着他虬髯淋漓而下。“公孙敖……老子记下了!眼神凶狠……语气急促……边塞煞气……”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的牙齿,笑容狰狞而扭曲,“老子在边关砍匈奴的时候,那些狼崽子见了老子的眼神都哆嗦!装个‘煞气’,手到擒来!”
秦武看着眼前这粗鄙不堪、满身酒臭、眼中只有疯狂金光的亡命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要冒充尊贵的燕王使者,去叩响那森严的未央宫门?去将那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伪书,递到小皇帝和满朝文武面前?荒谬!何其荒谬!然而,这荒谬,正是这长安城权力漩涡中最真实的底色!
“明日卯时三刻!明光门外!”秦武强压下恶心,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钉,一字一句钉入屠狗的耳中,“会有人给你换上干净的、带有边塞风尘气息的衣物!送你到宫城外围!记住!从你踏入明光门那一刻起,你就是‘公孙敖’!你的命,就系在这卷伪书和这块令牌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敢临阵退缩,或露了马脚……”秦武没有说下去,只是用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毒蛇般死死盯着屠狗。
屠狗将手中空碗狠狠掼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声!他猛地站起身,那铁塔般的身躯几乎要顶到酒肆低矮的屋顶,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亡命徒的凶煞之气。“啰嗦!”他低吼一声,看也不看秦武,将怀里装着金子的布包捂得更紧,如同护食的野狗,转身掀开那半掩的破门帘,一头扎进了门外冰冷粘稠的雨幕与黑暗中。
秦武独自留在原地,桌上油灯的火苗被屠狗带起的冷风吹得疯狂摇曳。他看着那破碎的陶碗碎片,看着桌上残留的腌菜梗子和油污,鼻端萦绕着劣酒、汗臭和屠狗留下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荒谬、鄙夷与对未知结局的深深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未曾动过的浊酒,仰头狠狠灌下,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彻骨的寒意。这柄淬了剧毒的匕首,已然握在了一个疯子手中,明日,便要刺向那高高在上的未央宫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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