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村营地指挥部内，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却又暗流涌动，充斥着一种大战将至的特殊氛围。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是屋内最主要的光源，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围在简陋木桌旁的人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争论的节奏晃动。桌面上，一幅边角磨损、却用红蓝铅笔细致标注过的浙西军事地图成为绝对的焦点。第四大队的所有核心军官——大队长陈宇、副大队长郑云鹏、一中队长赵铁柱、二中队长李文斌、三中队长周云翔以及特务排排长——全都神色凝重地紧盯着地图，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思索与争辩的痕迹。
陈宇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地扫过每一位部下，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声音低沉而有力：“弟兄们，井村的营地算是初步立住了脚，但我们绝不能像缩头乌龟一样，满足于躲在这山沟里！我们是剑！是上面插在鬼子心脏地带的一把尖刀！如果老是‘游而不击’，不仅上峰会认为我们畏战无能，小鬼子更会把我们当空气，连指望我们保护的老百姓都会瞧不起我们！是时候了，必须拉出去，真刀真枪地干一仗！既要检验一下我们这几个月整训的成果，看看部队真正的成色，更要打出我们第四大队的威风，在这浙西地界立下字号！”
这番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军官的斗志。
“打！早就该打了！憋了这么些天，老子骨头缝里都痒痒！”赵铁柱第一个吼了起来，蒲扇般的拳头“砰”地一声砸在桌子上，震得煤油灯都晃了几晃，“大队长，你就下命令吧！打哪儿？俺老赵和一中队的弟兄们绝对打头阵，绝不给你丢脸！”
“打，是必然要打的。”郑云鹏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语气显得更为冷静和审慎，与赵铁柱的火爆形成鲜明对比，“但是，选择何处作为首战目标，必须慎之又慎。我们初来乍到，对周边敌情的掌握还不够深入透彻，全大队可战之兵不过几百人。一旦选择目标不当，啃上了硬骨头，或者陷入重围，后果将不堪设想。首战，关系到我部的士气和未来生存空间。”
新任三中队长周云翔随即接口，他的态度显得更倾向于稳健：“郑副大队长所言极是。大队长，依卑职浅见，首战求稳为上。或许可以先挑选一个偏远孤立、防御力量薄弱的小型日军据点或者哨所下手。这样风险可控，把握更大，既能达到锻炼新兵、磨合部队的目的，也能小有缴获，补充一下我们的给养。”
“小据点？”赵铁柱一听就炸了毛，铜铃般的眼睛瞪向周云翔，“周队长！那种芝麻大的小岗楼有什么打头？费劲巴拉地拔掉一个，打死三五个鬼子哨兵，缴获几支老掉牙的破枪，够干啥的？这能试出咱们部队啥成色？说出去岂不让其他兄弟部队笑掉大牙，笑话咱们忠义救国军第四大队只会捏软柿子、捡芝麻？”
周云翔面色不变，反唇相讥：“那依照赵中队长的意思，莫非我们现在就应该去攻打重兵防守的孝丰县城？据可靠情报，那里不仅有日军一个完整的大队部，还有坚固的城墙和永备工事。就凭我们这几百号人，几条枪，够给人家塞牙缝吗？赵中队长勇猛可嘉，但也不能拿全队弟兄的性命去冒险吧？”
“你！”赵铁柱被噎得一时语塞，黑脸涨得通红，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
会议顿时陷入了僵局。主张打小据点的，认为安全稳妥；反对者则觉得意义不大，显示不出力量。主张打大目标的，又深知实力有限，怕偷鸡不成蚀把米。众人围绕着地图，手指在不同大小的圆圈和标记上划过，提出一个又一个地点，又被其他人用各种理由否定，争论之声越来越高，气氛也越发激烈焦灼。
就在这相持不下的关头，一直紧锁眉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摩挲、沉默不语的李文斌突然抬起了头。他的目光锐利，手指精准而用力地点在了地图上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点上——那里标注着“龙华禅寺”
“大队长！诸位！”李文斌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是否还记得？当初我们特务二连从夹浦突围后，向宣城后方转移时，曾被迫绕道牟山东麓，就在这龙华禅寺附近遭遇过日军，还发生了法华寺那场惨案。当时我们就注意到，那寺庙地方不小，而且已经被日军占据了。”
他环视众人，继续冷静地分析道：“现在，广德前线正在激战，日军投入了大量兵力，其后勤补给压力必然极大。龙华禅寺地理位置相对偏僻隐蔽，偏离主干道，又有现成的大量庙宇房舍可以利用。我大胆推测，日军极有可能已经将其扩建为一个重要的后勤中转枢纽据点！”
他顿了顿，看到众人都在认真倾听，便条理清晰地阐述选择此目标的三大好处：“第一，打后勤据点，油水足！这种地方通常囤积着大量军需物资，特别是粮食、被服或许还有弹药，只要打下来，缴获必然丰厚，能极大缓解我们自身的补给困难。第二，这类据点的守卫兵力，通常远少于一线作战部队，战斗力也可能稍逊，防御工事更多是针对土匪流寇，而非正规军的进攻，相对容易得手。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打击敌人的后勤线，烧毁其粮秣，炸毁其物资，远比单纯歼灭几十个鬼子兵更能有效地支援正在广德血战的友军部队！这是真正切中敌人要害，对抗战大局有实实在在贡献的行动！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打出我们第四大队的威名和价值，让上峰和友军都不敢小觑！”
李文斌这一番有理有据、层次分明的分析，如同拨云见日，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迷雾，让所有军官的眼睛都为之一亮。龙华禅寺这个目标，选得恰到好处！它既不像边缘哨所那样无足轻重，打了也没多大意义；又不似县城、大型据点那样戒备森严、硬啃不动。它重要性高，防守相对薄弱，还有规律可循，确实是一个理想的首次作战目标。
陈宇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地图上“龙华禅寺”那几个小字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权衡着所有的利弊风险。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决断的光芒，一掌拍在桌子上：“好！文斌分析得非常透彻！就打这里——龙华禅寺！情报是行动的眼睛，决不能打无准备之仗。”他立刻转向门口，提高声音下令：“特务排长！”
“到！” “立刻从你排里挑选两名最机警、最有侦察经验、枪法好的老手！要绝对可靠的！” “是！” “明远！” “到！”一直像影子般安静守在指挥部门口的小和尚明远应声而入。如今作为陈宇的勤务兵，经历了战火磨练和部队生活的洗礼，他身上的稚气已脱去大半，眼神变得更加沉稳坚毅，只是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清澈。 “你对龙华禅寺及周边地形道路最熟悉，这次由你担任向导，配合特务排的人，立刻准备出发，对龙华禅寺进行一次周密细致的抵近侦察！”陈宇语气严肃，“重点摸清：日军常驻兵力究竟有多少？装备配置如何？有无换防规律？仓库、指挥部、机枪工事的具体位置？车辆往来频率和时间？还有，特别注意查明是否有我们的人被关押在那里做苦力。记住三大原则：安全第一，隐蔽至上，五天内必须返回报告！” “是！保证完成任务！”明远和两名被挑选出来的特务排精锐战士齐声领命，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检查装备，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接下来的两天，对陈宇而言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他表面上依旧沉着地主持营地日常训练，检查工事构筑，但心绪早已飞向了龙华禅寺。他频繁地走到村口的高地上，向着东北方向眺望，每一次山道上传来脚步声或林间响起鸟鸣，都会让他心头一紧，期盼是侦察小组安全返回。整个指挥部的气氛也因此显得有些压抑，军官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大队长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担忧。
直到第三天深夜，营地早已熄灯，万籁俱寂，只有哨兵巡逻的脚步声规律地回荡在山谷间。突然，村口最外围的暗哨传来了事先约定好的、模仿夜枭叫声的联络信号——他们回来了！
明远三人几乎是拖着步子回到营地的，浑身沾满泥土和草屑，脸上写满了极度疲惫，嘴唇干裂，但他们的眼睛里却燃烧着兴奋与完成任务后的自豪光芒。顾不上喝口水休息一下，他们立刻被带到了指挥部。煤油灯再次被拨亮。
“大队长，”一名侦察兵喘着粗气，率先汇报，“情况基本摸清了！广德那边打得天翻地覆，鬼子的后勤运输都快跑疯了！主要公路上从早到晚都不消停，全是他们的汽车和运兵队。我们为了绝对安全，避开所有大路和可能遇到敌人的时间，只能白天找地方隐蔽睡觉，晚上靠着明远认路摸黑前进，所以多花了一天时间。”
明远紧接着补充，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仿佛又看到了昔日的惨状：“龙华禅寺…已经完全变了样，成了鬼子的窝了！庙墙外面拉起了铁丝网，大门口用沙包垒了机枪工事，和尚寮房都被他们占用了，确实是个大据点！我们趴在山梁上看得清楚，庙里广场上堆着的粮食麻袋，像一座座小山！鬼子人多的时候，能看到一百好几十人，还有…还有好几十个咱们的中国老乡，被他们拿枪看着，像牲口一样在那里扛包干活…”
另一名侦察兵从贴身的衣服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用铅笔和烟盒纸绘制的简易草图，铺在桌上：“我们轮班，趴在草丛里整整观察了一天一夜，总算摸到了点规律。这里主要是鬼子的一个粮食中转站。每天白天，差不多九十点钟的时候，都会有卡车或者骡马队从吴兴那个方向把粮食运过来。然后，据点里的鬼子就会组织人手，主要是逼着那些抓来的老乡，用马车往广德前线送。最关键的是！”他加重了语气，手指点着草图上的寺庙核心区，“每次他们的大运输队一走，据点里留下的鬼子兵就只剩下三十到四十人了！门口岗哨和庙里看守仓库的加一起，就这么点人！这是他们一天里防守最空虚、最好打的时候！”
所有军官都屏住了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仔细听着每一个细节，眼神越来越亮，心中的激动难以抑制。这情报太有价值了！目标重要性毋庸置疑，防守漏洞清晰可见，攻击时机明确！简直是一个量身定做的完美战机！
陈宇俯身仔细查看着那张凝聚着勇气和智慧的草图，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的信息碎片拼凑、整合、推演。片刻之后，他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位摩拳擦掌的军官，斩钉截铁地下达了命令：“打！就在龙华禅寺打！攻击时间，就定在日军运输队主力出发之后的那段空虚期！”
他开始进行作战部署：“此次战斗，由我亲自带队指挥。第一中队、第三中队，全部随我行动！特务排主力留守井村营地，由郑副大队长负责，加强警戒，确保我们老家万无一失。第二中队…”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李文斌。
李文斌立刻挺直腰板准备领受任务，却听到陈宇说：“文斌，你的二中队，任务不变，继续留守章村前进基地。你们的职责同样重要：严密监视余杭、莫干山方向的日军动向，保障我军主力的侧翼安全！同时，作为全队的战略预备队，保持通讯畅通，随时准备听令前出策应支援！”
这个安排大大出乎李文斌的意料，让他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错愕和难以掩饰的不解。论战斗经验和部队战斗力，他的二中队是毋庸置疑的主力；论信任和默契，他是陈宇从川军带出来的老底子、心腹爱将。如此重要的首战，意义非凡，为什么偏偏把他的中队排除在外？但他强压下心头的疑问，没有当场提出异议，只是习惯性地沉声应道：“是！保证完成任务！确保章村万无一失！”
作战会议结束后，军官们各自离去准备。李文斌故意磨蹭了一下，等到其他人都走了，才快步追上正要离开指挥部的陈宇。
“大队长！”他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和困惑，“为什么把我们二中队留下？这可是咱们大队成立以来的第一仗，意义非同小可！二中队什么时候怕过死、怂过阵？为什么不让咱们上？”
陈宇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确实无人，才压低声音，伸手拍了拍李文斌的肩膀，语气深沉：“文斌，你的带兵能力，二中队的战斗力，还有你对我的忠心，我从来没有丝毫怀疑。正因为如此，我才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章村是我们伸出去的拳头，也是我们关键时刻的退路和眼睛，把这个要害之地交给别人，我怎么能放心？”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更重要的是，周云翔和他的第三中队，毕竟是上面派来的，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他的底细，他那些兵的真实成色和想法，我一直摸不透。这次我带他们出去，就是要借小鬼子的手，好好检验一下他们！看看他周云翔是真有两下子，真心抗日，还是只是个绣花枕头，或者另有什么打算！老家和侧翼的安全，是我敢于前出作战的底气，这个底气和退路，我必须交给最信任的人！明白吗？”
李文斌听完这番推心置腹的话，顿时恍然大悟，心中那点不快和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高度信任而产生的沉重责任感和使命感。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大队长！你放心！章村就交给我李文斌，只要有我在，侧翼绝不会出问题！你…你亲自带队在前方，一定要多加小心！”
是夜，月暗星稀，凛冽的山风吹过山谷，带来阵阵寒意。陈宇亲自率领第一、第三两个中队，以及必要的大队部通讯、医疗人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已然沉睡的井村营地。没有战前动员的喧哗，没有照亮道路的火把，只有几百双脚踩在落叶和山石上发出的沙沙声，武器与水壶偶尔轻微碰撞的叮当声，以及被队伍行进惊扰的夜鸟扑棱着翅膀飞远的声音。士兵们紧紧跟着前面的同伴，脸上混合着紧张、兴奋与决然。这是一柄刚刚淬火、亟待饮血试锋的利剑，正沿着幽暗的山间小径，向着敌人的要害部位悄然疾进。三中队长周云翔紧跟在陈宇身后几步远的位置，他的面色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平静无波，一如既往地让人看不透他内心深处究竟在思索着什么。而陈宇的目光，则如鹰隼般锐利，穿透重重夜幕，望向前方那片未知的战场，一场旨在检验实力、淬炼部队、更关乎内部信任的战斗，正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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