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光从刀刃上滑下来的时候,叶天寒已经劈出了第二百三十七刀。
这一刀落得比前头都慢,像是刀尖在空中多停了半瞬,才顺着肩臂的力道往下沉。可就是这慢了一拍的一击,刀锋过处,空气竟发出一声短促的颤鸣,像铁弦崩断的第一响。
他没睁眼。
从中午练到现在,眼皮重得像是压了沙袋。但他知道刚才那一刀不一样——不是力气大了,也不是速度快了,而是刀出去的瞬间,身体先于意识动了一下,仿佛这把刀本来就在等着这一劈,只是借了他的手完成。
他缓缓收势,刀背贴回腰侧,呼吸压得很低。汗水顺着下巴滴在脚前的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坑。
演武场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传令兵,挎着腰牌站在木桩旁,不敢靠近,也不敢走。其中一个伸手抹了把脸,小声说:“这都快一个时辰了,他就没停过?”
另一个点头:“听说陈百夫长劝了两回,他也没理。”
“疯了吧……肩伤还没好全呢。”
话音刚落,叶天寒忽然转身,朝着水桶走去。一步比一步稳,腿肚子却止不住地抖。他舀起一瓢凉水浇下去,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激得脊椎一紧。他没喘,只是低头看着桶里晃动的影子——脸色发青,眼窝深陷,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放下瓢,正要往场中走,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急不缓,靴底踩在土面上的声音很轻,但节奏极稳,像是每一步都算好了距离。
叶天寒没回头。他知道来的是谁。
穆长风今天穿了件灰袍,外罩轻甲,脸上那块青铜面具在斜阳下泛着冷光。他站定在离场边五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叶天寒身上,又慢慢移到地上那一排深浅不一的刀痕上。
随行的文书官低头记录:“酉时一刻,火长叶某仍在单独操练,动作未变,频率稳定,最后一击出现明显震音现象。”
穆长风点点头,没说话。他盯着叶天寒握刀的手——指节发白,掌心全是裂口和老茧,可那手稳得不像个刚练了上百刀的人。
“你记一下。”他忽然开口,“他今天总共挥了多少次?”
文书官翻了翻本子:“从午时二刻到此刻,共计二百四十三次基础劈斩,无一次脱手或失误。”
穆长风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皱眉。
“死牢里关十年,出来还能这么练刀的……我见过不少狠人,可这种狠法,倒是头一回见。”
文书官迟疑着问:“大人是觉得……他能用?”
穆长风没答。他往前走了两步,离场边更近了些,正好站在叶天寒方才劈出最后一刀的位置。他低头看了看地面——那里有一道特别深的划痕,刀锋入土约有半寸,边缘整齐,显然是垂直发力所致。
“你看这道印。”他说,“一般人累到这时候,刀早歪了,要么深浅不一,要么偏斜。可他每一刀都落在同一个点上,连角度都没变。”
文书官凑过去看,忍不住咂舌:“这得是多稳的手劲?”
“不止是手劲。”穆长风收回视线,“是心稳。”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知道他为什么选这个位置练吗?”
文书官摇头。
“因为这里背光。”穆长风淡淡道,“太阳照在他背后,对手看不见他的动作。他在伙夫营待过,知道被人盯着是什么滋味。现在他宁愿自己藏在影子里,也不想让别人看清他在做什么。”
文书官听得一愣:“所以他是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穆长风冷笑一声,“你以为他真傻?一个能在死牢活下来的人,会不知道什么叫防备?他现在拼命练基本式,不是不会花招,是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底。”
他说完,转身就走。
文书官赶紧跟上:“大人要去见侯爷?”
“嗯。”穆长风脚步没停,“正好军报要递,顺便提一句。”
议事帐内,铁辕侯正在批阅边防图。烛火映着他半边脸,眉头一直没松开。
穆长风进来时,他头也不抬:“南线三哨昨夜又有异动,你说会不会是马匪残部在试探?”
“有可能。”穆长风坐下,把记录本推过去,“不过我刚才在演武场看见个人,倒让我想起另一件事。”
铁辕侯抬眼:“谁?”
“叶天寒。”
“那个伙夫出身的?”
“就是他。”穆长风语气平静,“我看了他半个时辰。从头到尾就三个动作,平推、撩斩、回旋劈,一遍接一遍,连呼吸节奏都没乱。最后那一刀,震音清晰,刀意已通。”
铁辕侯放下笔,靠向椅背:“你觉得他行?”
“不止是行。”穆长风直视对方,“此人戾气未消,但已学会克制。他在用最笨的办法,把自己重新炼一遍。十年牢狱没压垮他,反倒让他学会了等。”
铁辕侯沉默片刻,忽然问:“他知不知道你在看他?”
“不知道。”穆长风摇头,“他眼里只有刀。”
“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不动。”穆长风拿起记录本,指尖点了点其中一行数据,“让他继续练。等哪天他不再闭着眼砍,而是开始看人出刀的时候,再谈任用。”
铁辕侯盯着那本子看了许久,终于提起朱笔,在叶天寒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圈。
很小的一个圈,红得刺眼。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演武场空了,新兵们早就收队回营,只剩叶天寒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他把刀插回鞘里,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右肩那块旧伤又开始发烫,像是有根烧热的针在里面来回穿刺。他没去揉,只是站着,抬头看了眼天。
星星刚冒出来几颗,稀稀拉拉地挂在天边。
他记得小时候在市井偷馒头那会儿,也常在这时候抬头看天。那时候他总想,要是能飞上去就好了,至少比在地上被人追着打强。
现在他当然不会这么想。
他只想变得更强。
转身往营房走时,脚步有点虚浮。走到一半,忽然停下。
前方不远处,陈虎靠在营门柱子上,手里拎着个陶罐。
“我就知道你不会按时回去。”他走上前,把罐子塞进叶天寒怀里,“喝点热的,别真把自己练废了。”
叶天寒没推辞,揭开盖子闻了闻,是姜汤。
“谢了。”
“别谢我。”陈虎摆摆手,“穆军师刚才路过这儿,看了你半天。你可别告诉我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叶天寒低头吹了口气,热气扑在脸上。
“他爱看就看呗。”他小口喝着,“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陈虎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行,你厉害。明明累得快站不住了,嘴还挺硬。”
叶天寒没回应,只是把罐子抱得更紧了些。
两人并肩往营区走。快到门口时,叶天寒忽然说:“今天最后一刀,好像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说不上来。”他顿了顿,“就是觉得……刀比我快了一步。”
陈虎脚步一顿,转头看他:“你还记得楚师父说过的话吗?‘刀即人命’。当你不用想就能出刀的时候,说明它真的成了你的一部分。”
叶天寒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进营房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演武场。
月光照在空荡荡的地面上,那一道道刀痕清晰可见,像是一串没人能读懂的字。
他抬手摸了摸刀柄,确认它还在。
然后推门进去,把一身疲惫和满脑子的刀影,一起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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