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皮埃尔办公室的门准时从里面打开。他已经重新整理好西装和领带，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理过，完全恢复了平日里那个严谨、挑剔的建筑师形象。他看了一眼等在外面的黎裳，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带路。
黎裳深吸一口气，再次迈步，走向那间聚集了所有人，尤其是那个人的会客室。
在会客室短暂的寒暄和相互认识后，皮埃尔主动起身，对宋宴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宋总，关于 Floréal tower 的具体构想，我们还是到会议室详谈吧，那里更方便展示资料。”
如果不是宋宴秋先开口，黎裳几乎快要忘记他是剑桥毕业的佼佼者。差点就帮着皮埃尔当起翻译来。
“当然，皮埃尔先生，请。”宋宴秋从善如流。
一行人随即移步至更为正式、配备了大型投影设备的会议室落座。
会议开始，首先由黎裳站在投影幕前，清晰冷静地介绍了项目地块的具体坐标、周边环境、已掌握的地质条件以及前期的一些非常初步的、偏向功能性的构想。她的汇报严谨、务实，为后续的讨论奠定了理性的基础。
接着，宋宴秋走到了台前。他操作电脑，幕布上瞬间投射出一组令人惊艳的设计效果图。建筑体态灵动，线条干净利落，尤其是几个大胆的悬挑和镂空设计，结合通透的玻璃幕墙，营造出极其强烈的现代感与光影戏剧效果。
黎裳在看到效果图的第一时间，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那干净利落的几何切割、对光影近乎虔诚的运用，让她瞬间联想到了她最敬仰的建筑大师贝聿铭的作品。一种纯粹源于专业领域的审美震撼，让她一时忘却了设计者是谁。
“我们的核心理念，是‘与光共舞’。”宋宴秋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建筑不应是冰冷的庞然大物，而应是自然光影的舞台。尤其是这个位于东南角的主悬挑结构……”他特意放大了那个部分，那是一个视觉上极具冲击力，但也显得十分冒险的设计，“它将在一天中的不同时刻，在室内外创造出不断流动、变幻的光影画卷，这是本案的灵魂所在。”
然而，当讨论深入到结构细节时，作为结构工程师的黎裳，本能地感到不安。她指向那个被宋宴秋称为“灵魂”的悬挑，语气严肃：
“宋总，这个悬挑结构的尺度超出了常规安全范围。尤其是在京西市需要考虑的抗震设防标准下，其根部的应力集中会非常可怕。为了保证绝对的安全，支撑结构的截面尺寸和核心筒的配筋必须大幅加强，初步计算，其尺寸可能需要达到……”她报出了一组在建筑师听来可能近乎“粗野”的数据。
宋宴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应，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坚定地看向黎裳，也看向皮埃尔：
“黎裳，我理解你对结构的考虑。但建筑的魅力，往往就在于在理性的边界上，追求感性的极致。这个悬挑所带来的轻盈与震撼，正是其价值所在。我们不能因为畏惧挑战，就退回到平庸和笨重的解决方案里。完全可以通过采用高性能钢材、交叉网状支撑结构，或者引入耗能减震装置等更先进的技术手段来解决问题，而不是简单地堆砌混凝土用量。”
就在这时，皮埃尔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他的注意力却完全在另一个维度上：
“wait.”（等一下。）他盯着效果图，眼神狂热，“the form is dramatic, yes, but Im concerned about the quality of light penetration into the core space through this double-skin facade design at noon in december.”（形态很有戏剧性，是的，但我关心的是十二月正午，阳光通过这道双层幕墙系统进入核心空间的光线质量。）
他完全跳开了安全与形态之争，陷入了自己对光感的偏执追求中，“It must be soft, and diffuse, not harsh. the shading coefficient of the inner layer glass needs recalibration. I want it to feel like... filtered morning mist.”（必须是柔和的，漫射的，不能刺眼。内层玻璃的遮阳系数需要重新校准。我希望它给人的感觉像是……经过过滤的晨雾。）
会议室里，三种不同的专业立场激烈碰撞：
黎裳基于结构安全的保守与理性，
宋宴秋出于美学追求的激进与坚持，
以及皮埃尔对于光影氛围近乎艺术家的偏执与苛求。
黎裳看着宋宴秋为了维护那个“与光共舞”的理念，如此轻易地就将她所坚守的安全底线置于一种“可以挑战”的境地，心中那片刻因设计本身而生出的欣赏迅速冷却。会议，在这种原则性的分歧中，艰难地推进着。
会议这边在激烈的讨论中持续，结构安全、美学表现与光影效果的拉锯战在三人之间反复上演。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人事大姐端着准备好的下午茶走了进来。
黎裳起身接手，开始为在座的各位分发点心和咖啡、茶水。当她将一杯拿铁递给寒武纪团队里一位面容清秀、看起来刚工作不久的年轻工程师时，对方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黎裳，语气带着几分腼腆的殷勤：“谢谢黎总，您太客气了。”
这细微的互动落入了宋宴秋眼中。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握拳抵在唇边，低沉咳嗽好几声。
黎裳闻声，动作稍顿，旋即拿起另一杯原本准备给其他人的拿铁，走到宋宴秋身边，神色平静地将杯子放在他面前，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宋总嗓子不舒服？喝点咖啡润润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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