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雪下得绵密,把东洼的屋顶都盖成了圆滚滚的白馒头。杨浩宇凌晨就爬起来,借着灶膛里的火光往仓库跑——昨晚梦见暖窖的温度计破了,吓得他后半夜没合眼。棉鞋踩在雪地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落的雪沫掉在脖子里,凉得人一激灵。
仓库的棉帘冻成了硬壳,他费了些劲才掀开,一股混合着稻种和煤烟的暖气扑面而来。林默蜷缩在暖窖旁的草堆上,怀里抱着个热水袋,睡得正沉,嘴角还挂着点笑意,许是梦到了开春的稻田。杨浩宇放轻脚步走到陶缸前,掏出温度计一看——3度整,湿度计的指针稳稳地指在59%,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浩宇哥?”林默被他翻动记录本的声音弄醒,揉着眼睛坐起来,草屑从头发里簌簌往下掉,“我咋睡着了……”他慌忙去摸温度计,看见读数正常,才松了口气,脸颊却红得厉害,“昨晚想着多守会儿,结果……”
“没事,”杨浩宇把自己的棉袄披在他肩上,棉袄上还带着灶膛的余温,“天太冷,守着煤炉容易犯困。我烧了锅腊八粥,回去吃点暖暖身子。”林默捏着棉袄下摆,指节泛白——这阵子他总穿着杨浩宇的旧衣服,吃着苏婉清蒸的馒头,心里既热乎又发慌,总觉得欠了太多情分。
两人往住处走,路过队部时,看见张队长正踩着梯子贴春联,红纸在白雪映衬下,亮得晃眼。“浩宇来得正好!”张队长举着浆糊刷子喊,“上联‘雪盖良田千重锦’,下联你给对对?”杨浩宇仰头看着门框,哈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下联就对‘春播新种万担粮’?”
“好!有气势!”张队长拍着大腿笑,手里的浆糊滴在雪地上,冻成小小的黄疙瘩。二柱扛着捆松枝从旁边经过,枝桠上还挂着冰碴:“婉清姐说要扎个松枝门,等纪录片队来了好看。”苏婉清的声音从队部里传出来,带着笑意:“二柱你轻点儿,别把松针碰掉了!”
杨浩宇掀帘进去时,正看见苏婉清蹲在地上,往松枝上系红绸子。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领口露出点红毛衣的边,是去年他托人从上海捎来的毛线,她织了整整一个冬天。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发间跳跃,像撒了把碎金。
“粥在灶上温着。”他把手里的搪瓷盆放在桌上,里面是刚从暖窖里取的红薯,冻得硬邦邦的,得蒸透了才甜。苏婉清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惊讶:“你咋知道我想吃这个?”杨浩宇挠挠头,耳尖有点发烫——其实是昨天夜里听见她跟林默念叨,说小时候在试验田,张教授总烤红薯给她吃。
灶房里很快飘起粥香。腊八粥是用队里存的小米、红豆、绿豆熬的,苏婉清还加了把去年收的稻仁,煮得糯糯的。林默捧着碗蹲在灶门口,小口小口地喝着,睫毛上沾着水汽,像挂了层小露珠。“婉清姐,这粥比我娘煮的还稠。”他含糊地说,嘴角沾着粒红豆。
苏婉清笑了,往他碗里又添了勺红糖:“多吃点,下午跟我去仓库盘点种子,得有力气。”她转头看向杨浩宇,眼神忽然变得郑重:“张教授来信说,纪录片队想拍段咱们选育‘沪粳七号’的过程,得从去年春耕开始讲起。”
杨浩宇舀粥的手顿了顿。去年春耕时,试验田的盐碱度突然反弹,稻苗刚冒芽就黄了叶子,他连着三天三夜守在田里,用草木灰和石膏一点点调土壤,最后累得在田埂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苏婉清的棉袄,旁边摆着她熬的米汤,还温着。
“就从那次调土壤拍起吧。”他轻声说,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得让大家伙儿知道,好稻种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苏婉清点点头,往他碗里夹了块红薯:“我记着那天的草木灰用量,账本上都写着呢。”她的指尖碰到他的碗沿,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灶膛里的火苗“噼啪”响了两声,像是在偷笑。
下午盘点种子时,仓库里格外热闹。王大爷带着几个妇女用筛子筛稻种,金黄的谷粒从筛眼里漏下来,落在麻袋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啃桑叶。林默蹲在一旁,拿着放大镜挑拣瘪粒,认真得连苏婉清递过来的烤红薯都忘了接。
“这小子,比当年的你还较真。”王大爷凑到杨浩宇身边,压低声音说,手里的筛子还在轻轻晃动,“当年你为了挑饱满的稻种,愣是在太阳底下蹲了三天,晒得掉了层皮。”杨浩宇望着林默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五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拿着本育种手册在田里蹲守,连吃饭都觉得耽误时间。
苏婉清抱着账本走过来,睫毛上还沾着点稻壳的碎屑:“一级种够五百斤了,能种二十亩地。”她翻开账本给杨浩宇看,字迹娟秀,每个数字都写得工工整整,旁边还画着小小的稻穗标记。“等开春育秧,我想试试薄膜覆盖,能早出苗半个月。”她指着账本上的空白页,“张教授寄来的资料里提过,我算了算成本,队里能承担。”
杨浩宇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像被粥碗焐得暖暖的。这两年她跟着自己学看土样、记数据,从一开始连温度计都不会用,到现在能独立制定育种计划,那双曾经只拿粉笔的手,如今布满了茧子,却比谁都懂这片土地的脾性。
傍晚时,雪停了。西边的天空透出点橘红色的光,把雪地里的脚印都染成了暖黄色。杨浩宇帮着林默把最后一袋种子搬进暖窖,少年忽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布偶,是用稻草扎的,戴着顶小棉帽,眉眼是用墨笔画的,有点像苏婉清。
“我娘教我扎的,说过年得有个新玩意儿。”林默把布偶往苏婉清手里塞,脸涨得通红,“婉清姐,给你……”苏婉清接过来,指尖碰着粗糙的稻草,心里忽然一软——这孩子刚来的时候怯生生的,连话都不敢多说,如今却能大方地送礼物了。
“真好看。”她把布偶放在账本上,正好对着那页画满稻穗的纸,“开春放在育秧棚里,当吉祥物。”林默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像得到了糖的孩子。二柱扛着灯笼从外面跑进来,灯笼上贴着个红剪纸,是片沉甸甸的稻穗:“婉清姐你看,我娘剪的!”
灯笼被挂在仓库门口,橘黄色的光透过纸,在雪地上投下片温暖的光晕。杨浩宇望着试验田的方向,雪底下的麦种该在扎根了吧?就像这仓库里的人,看似散落在各处,心却紧紧连在一起,为了一茬庄稼,为了一个春天,守着这点暖光,就能熬过最冷的夜。
夜里,杨浩宇在灯下整理育种资料,林默已经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窗台上的蒜苗又长高了些,绿得发亮。他忽然想起苏婉清白天系红绸子的样子,指尖的动作慢了下来,在纸上轻轻画了个小小的稻穗,旁边添了片松针——松枝门的红绸子,该是这个颜色吧?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赶紧把纸折起来塞进本子里。苏婉清端着碗姜汤走进来,碗沿冒着热气:“林默的咳嗽还没好透,给他留着。”她把碗放在炕边的小桌上,目光落在摊开的育种手册上,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稻株图谱。
“明天我去趟县城,”她忽然说,声音很轻,“供销社新进了批温度计,我去挑几个精准点的,育秧时好用。”杨浩宇抬头看她,窗外的月光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像粥碗里的米香。“我跟你一起去,”他说,“顺便看看有没有新的农科杂志。”
苏婉清点点头,转身时,衣角扫过桌角,带起那本育种手册。折着的纸掉了出来,露出上面的稻穗和松针。她愣了愣,弯腰捡起来,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像是在触摸什么珍贵的东西。杨浩宇的心跳得飞快,像要撞开胸膛,却听见她轻声说:“画得真好,比我账本上的好看。”
她把纸放回手册里,没再多说,只是转身时,脚步轻快了些,像踩着月光在跳舞。杨浩宇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忽然觉得这年根下的北大荒,连空气里都飘着点甜意,像腊八粥里的红糖,像雪地里的暖光,像藏在心里不敢说的话,悄悄发了芽。
仓库里的温度计依旧稳稳地指着3度,暖窖里的稻种在陶缸里沉睡着,等待着被唤醒的那天。杨浩宇知道,只要这暖光不灭,希望就不会灭——就像这年复一年的等待,就像这冻土下的春意,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长成连天的稻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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