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白菜籽地的嫩芽上时,豆宝已经蹲在院角数新冒的绿苗。七片圆滚滚的叶子顶着水珠,像七个刚睡醒的胖娃娃,他数得认真,指尖悬在半空不敢碰,生怕碰碎了那层薄薄的露水。
“数啥呢?”赵铁柱推着独轮车进来,车斗里装着半筐新鲜的河泥,腥气混着青草味漫开来。他把泥倒在燕窝下的浅坑里,“我娘说河泥肥,能养燕子爱吃的虫子,等泥晒半干,再掺点碎麦秸,保准招虫。”
豆宝立刻凑过去,蹲在泥堆边扒拉:“真能长出虫子?”指缝里沾了泥,倒比见了糖块还欢喜。
“傻小子,”我笑着递过布巾,“得等太阳晒透了才成。”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车铃声,陈先生骑着辆旧自行车停在门口,车把上挂着个油纸包,香气顺着纸缝往外钻。
“刚从镇上点心铺买的芙蓉糕,”他把纸包放在石桌上,“昨儿去给李婆瞧病,她孙子送的谢礼,分你们尝尝。”油纸掀开,粉白的糕点上撒着层糖霜,中间夹着豆沙馅,甜香瞬间裹住了整个院子。
豆宝咽了咽口水,却先拿起一块递到我手里:“婶娘先吃。”又踮着脚给赵铁柱塞了一块,最后才拿起自己的,小口小口抿着,糖霜沾在鼻尖上,像沾了朵小雪花。
“对了,”陈先生喝了口茶,忽然想起什么,“昨儿在镇上遇见个怪人,穿着城里人的西装,却打听咱们这的燕子窝,说想拍几张照片。”
赵铁柱正把河泥摊开晾晒,闻言直起腰:“拍燕子窝?城里人的闲心真多。”
“不止呢,”陈先生皱着眉,“他还问起三年前从这儿搬走的沈家,说认识沈老爷子。”
我手里的芙蓉糕忽然有些发沉。沈家,这个名字像块被河水泡胀的木头,沉在记忆深处,碰一下都带着潮味。沈老爷子是前几年搬走的老中医,据说医术高明,却在一个雨夜突然收拾行李离开,连药箱都没带走,院里的药圃至今还荒着。
“他问沈家干啥?”赵铁柱把锨往泥堆上一插,“那家人走得蹊跷,当时村里都传……”
“传啥?”豆宝好奇地抬头,嘴里还含着糕点。
“小孩子家别打听。”我打断他,心里却泛起嘀咕。沈老爷子走的那晚,我记得燕窝里的燕子惊得整夜乱飞,像是预感到什么。第二天药圃里的草药被踩得稀烂,泥地上有串陌生的皮鞋印,一直延伸到河边——那里是镇上通往县城的水路。
“那西装男没说为啥打听沈家?”我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桌的纹路。
陈先生摇头:“问得含糊,只说沈家欠了他亲戚的药钱。我瞧他不像讨债的,倒像……”他顿了顿,“像在找什么东西。”
正说着,张婶挎着篮子进来,听见我们说话,接口道:“昨儿我去码头洗衣,也见着个穿西装的,跟陈先生说的像。他跟船老大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带铜环药箱的老头,箱子上刻着朵梅花。”
赵铁柱猛地一拍大腿:“沈老爷子的药箱!我见过!黑檀木的,提手是铜环,上面刻着腊梅,他总说那是传家宝。”
石桌上的芙蓉糕还冒着甜香,我却觉得心里发紧。沈老爷子的药箱,当年确实没带走,我在他走后去收拾药圃,见药箱被锁在里屋的柜子里,铜环上的梅花被摩挲得发亮。后来柜子朽了,药箱不知被谁挪去了柴房,去年整理杂物时还见过,落满了灰。
“那西装男……”我刚要问细节,院外突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七八只燕子落在燕窝边,叽叽喳喳地吵,其中两只叼着泥团往燕窝里填,显然是要修补扩建。
“快看!它们要生蛋了!”豆宝跳起来,指着燕窝喊。
赵铁柱也忘了刚才的话题,兴奋地往泥堆上撒碎麦秸:“我说河泥管用吧,这不来筑巢了?”
陈先生看着燕子笑:“看来是打算长住了。”他拿起一块芙蓉糕,掰碎了撒在石桌上,“给燕子也尝尝甜。”
阳光穿过叶隙落在糕点碎屑上,闪着细碎的光。燕子们起初警惕,见我们没动,渐渐大胆起来,一只先落下来啄了口,确认安全后,其余的纷纷落下,小尖嘴啄得碎屑乱飞。
豆宝看得入了迷,手里的糕点都忘了吃。我望着燕窝里忙碌的燕子,心里的阴翳被这生机冲淡了些——管他什么西装男,什么沈家旧事,眼下这院中的绿苗、檐下的燕子、手里的甜糕,才是实打实的日子。
“对了,”赵铁柱忽然想起,“昨儿去河边捞河泥,见着沈老家的药圃那边有新翻的土,像是有人去过。”
陈先生的茶杯顿在半空:“你确定?”
“错不了,”赵铁柱肯定道,“那片地荒了三年,草比人高,偏就药圃中央有块三尺见方的土是松的,还留着铁锨印。”
石桌上的甜香似乎瞬间淡了。我看着那片刚冒芽的白菜苗,忽然觉得,这平静的院子里,像藏着条看不见的蛇,正顺着阳光照不到的缝隙,悄悄往深处钻。
但眼下,豆宝正追着啄食的燕子跑,赵铁柱在翻晒河泥,陈先生的目光落在新发的菜苗上,嘴角带着笑意。我拿起一块芙蓉糕,塞进豆宝嘴里,看着他鼓着腮帮子的模样,忽然觉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子总得过下去。
至于那些潜藏的阴影,等它们真冒头了,再一锨拍下去便是。
檐下的燕子又开始衔泥筑巢,翅膀带起的风拂过新冒的菜苗,叶尖的露水滚落,滴在土里,悄无声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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