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西街的爆竹声从清晨就没断过,红纸屑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玛瑙。我站在豆腐坊门口贴春联,浆糊是用新磨的豆浆调的,带着股甜香,往门框上一抹,米白色的浆汁顺着木纹渗进去,把五谷丰登四个字粘得牢牢的。
赵铁柱扛着捆松枝从巷口走来,枝桠上还挂着冰凌,在阳光下闪着光。娘说这松枝得挂在门楣上,他踮脚把松枝绑在春联旁边,松针扫过鼻尖,痒得他直缩脖子,张少爷家的福字印好了,说分咱两张,算他赊的,等开春豆种下地,送两升新麦种还礼。
我刚把横批岁岁平安贴端正,豆宝就捧着个红布包跑过来,包里是他亲手写的福字,墨汁里掺了点朱砂,红得发亮。婶娘,我...我写的福字!他把福字往门框上贴,却贴歪了半寸,小脸上急出层薄汗,先生说...除夕贴福字要倒着,福气才能家!
这孩子二十一岁了,已是西街豆行的当家人,却总在这些老规矩上透着憨气。前几日去镇上的笔墨铺,特意挑了最好的徽墨,说要让福气沾着墨香进门。今早天没亮就去井边打水,说是除夕的水最甜,要用来和浆糊,粘住的福气跑不了。
慢着贴,我帮他把福字扶正,歪一点没事,心诚就好。
爹从里屋搬出个旧木盒,盒里装着些泛黄的桃符,是早年用桃木削的,上面刻着神荼郁垒四个字,边角已经磨得圆润。这是你爷爷留下的,他拿起块桃符,轻轻蹭掉上面的灰,当年他总说,桃木能驱邪,每年除夕换一次,日子才能清清爽爽。
木盒底层压着张字条,是爷爷写的:新桃换旧符,旧符藏岁月,岁岁相替,日子不息。字迹虽已模糊,却透着股新旧交替的郑重。
正说着,巷口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赵婶领着几个婆姨挎着竹篮过来,篮里是刚炸好的油果子,金黄金黄的,像串小元宝。刚出锅的,给孩子们当零嘴,赵婶往我手里塞了把,又从篮里掏出个新做的布老虎,这是给豆宝的,除夕戴虎,能镇一年的邪祟,算咱赊的,等正月十五送你家两盏灯笼。
刘半仙背着布幡晃到门口时,幡上的辞旧迎新四个字沾着点爆竹灰。老朽算到今日宜纳吉,特来送道符,他往门框上贴了张黄符,符角还画着颗豆子,这符能让福气绕着门框转三圈,保你家来年豆子堆成山。
我看着符上的豆子,忍不住笑——这老神仙,连画符都不忘添点西街的味道。
张少爷推着独轮车过来,车上装着十几个红灯笼,笼面绣着字和豆荚图案。杨姑娘,我娘说这灯笼得挂在仓房门口,他把灯笼递给赵铁柱,夜里点着,能照亮来年的路,不算赊账,就当给老账房添点喜气。
豆宝已经抓了把油果子塞进口袋,又拿起个灯笼往仓房跑,灯笼穗子扫过雪地,留下串红痕。我来挂!我要让豆子们也看见亮!他的喊声混着爆竹声,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满巷的欢腾。
日头升高时,西街已经红成了一片。男人们忙着贴春联、挂灯笼,浆糊的甜香混着松枝的清苦漫在空气里;婆姨们聚在院里炸年货,油锅里的声裹着说笑,把年味熬得稠稠的;连私塾的先生都来了,带着学生们挨家读春联,春到人间皆锦绣,福临门第尽辉煌,读得孩子们跟着拍手。
赵铁柱把最后一盏灯笼挂上仓房,转身时袖口沾了点松针。你看这仓房,他指着灯笼映红的门板,比去年亮堂多了,像藏着满仓的光。
我往新账本上添第一笔新年账,笔尖划过纸页,沾了点油果子的糖渣,写出的字带着点甜:西街百家,共辞旧岁,赊旧年平安,以新年顺遂偿还。刚写完,豆宝抢过笔,在旁边画了个举着灯笼的小人,说是守岁的灶王爷。
三妮你看这旧桃符!赵铁柱突然从木盒里拿起块旧符,符背面竟刻着颗小小的字,爷爷当年藏的吧?这是把旧福也留给咱了。
他话音刚落,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是镇东头放的辞岁炮,震得窗纸都颤了颤。婆姨们突然唱起了守岁谣:旧岁去,新岁来,油果子甜,灯笼红,守着炉火等天明,等来一年好光景,调子软软的,混着爆竹声漫过巷口,把过去的日子轻轻送远,把将来的盼头稳稳接下。
刘半仙突然对着漫天的爆竹屑作揖,黄符被风吹得贴在幡杆上:好兆头!旧符藏福,新符纳福,这是把三百年的福气都攒着,要在来年炸开呢!
日头偏西时,最后一盏灯笼也亮了起来。爹从仓房取出那本老账本,轻轻放在新账本旁边,两本账册一黄一新,像两位隔着岁月的老友。我们围坐在灶膛边,听着窗外的爆竹声,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豆粥,粥里的豆子圆滚滚的,像颗颗藏着暖的星。
等守岁时,赵铁柱喝着粥笑,咱给老账本也点盏灯笼,让它也看看新年的光。
豆宝举着空碗喊:我来点!我要让它知道,咱把日子记着呢!
暮色漫过西街时,灯笼的光把雪照得发红,像铺了层融化的胭脂。我摸着新账本上那个举灯笼的小人,突然觉得这新桃换的哪是旧符啊,分明是西街人把日子一页页翻过,旧页藏着回忆,新页写着盼头,页页相叠,就成了沉甸甸的岁月。
赵铁柱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新绣的帕子,上面绣着新旧两副桃符,旧符上落着片雪花,新符旁开着朵豆花。我娘绣的,他把帕子塞进我手里,指尖带着灶膛的暖,说这叫新旧守岁,守着旧的念想,盼着新的日子,日子就像这帕子,越绣越出彩。
我捏着帕子,布料上还带着油果子的甜香。远处的爆竹声还在继续,混着灯笼的光晕,还有仓房里隐约的声——许是豆子在梦里听着新年的脚步,等开春,等发芽,等把新一年的甜,结进饱满的荚里。
灶王爷画像旁的铜铃铛轻轻晃,灯笼的光透过窗纸照在新旧账册上,把与的字眼都镀上了层暖黄,像极了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在黑夜里,也燃着生生不息的热。
(第四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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