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这天,西街的月亮刚爬过老槐树梢,就把银辉泼了满巷。我蹲在豆腐坊门口扎豆灯,指尖捏着根浸过豆油的棉线,穿过掏空的豆荚——这是奶奶传下的规矩,中秋要扎百盏豆灯,说是豆灯照夜,岁岁团圆。
三妮,你看这灯座!赵铁柱举着个竹篾扎的架子从里屋出来,架子上缠着圈红绳,绳头系着颗红豆,是去年豆田里捡的,张少爷家的篾匠编的,说这形状像咱的豆仓,照得亮堂。
我刚把豆荚灯往架子上挂,豆宝就捧着个陶碗跑过来,碗里盛着些碾碎的豆粉,混着桂花糖。婶娘,调...调灯油!他踮脚往豆荚里倒粉,粉沫子撒了满身,倒像落了层白霜,小脸蛋在月光下透着红,像颗熟透的山楂。
这孩子今年六岁,已经能帮着做不少事了。白天跟着赵婶学搓棉线,晚上就蹲在灶台前看我扎灯,说是要给灶王爷也扎盏最大的。他扎的豆灯歪歪扭扭,豆荚总裂开口子,却非要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说这是豆宝的心意。
慢着倒,我帮他擦掉鼻尖的豆粉,这油得调得稠些,烧起来才稳当。
爹从仓房抱来捆干豆杆,杆上还留着未剥的豆荚,在月光下泛着浅黄。按老规矩,豆灯得用新收的豆杆引火,他往灶膛里塞了几根,你奶奶说,豆杆烧得旺,来年的豆子就结得稠。
正说着,巷口传来的车轮声。张少爷赶着辆小推车过来,车上摆着个新做的木架,架上刻着百灯团圆四个字。杨姑娘,我娘说这架子能挂五十盏灯,他跳下车时差点被车辙绊倒,不算赊账,算咱西街人共有的,等会儿就立在老井边。
刘半仙不知何时站在槐树下,背着个布幡,幡上的中秋纳福四个字被月光照得发亮。老朽算到今夜月最圆,特来添盏灯,他从幡子里掏出个特别大的豆荚,这是从豆田最中间摘的,能照见三百年前的团圆影。
月上中天时,西街的人都聚到了老井边。赵婶带着婆姨们往豆灯里添油,嘴里念叨着谁家的娃长高了,谁家的豆子收得多;老陈头扛着梯子,往井边的槐树上挂灯,说树高灯亮,能照到天边;连城隍庙的老道都来了,捧着个瓦罐,里面装着些桂花,说是撒在灯上,香得能引来月神。
赵铁柱和张少爷比赛点豆灯,火折子地亮起,映得两人脸上发烫。豆宝举着自己扎的歪扭灯,在人群里跑来跑去,灯影在地上晃出个小小的圆,像在跳着转圈舞。
我往赊账簿上添新账,笔尖划过纸页沙沙响,月光落在字上,洇出淡淡的银辉:西街百家,赊月光三升,以岁岁团圆偿还。刚写完,豆宝就举着他的豆灯凑过来,灯芯的火苗在账页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像颗会跑的豆子。
三妮你看这灯!赵铁柱突然举着盏灯跑过来,豆荚里的火苗竟结成朵莲花状,和青铜豆腐模子的花纹一模一样,老篾匠说这叫莲灯照福,三百年才得见一回,能保西街平安。
他话音刚落,老井里突然泛起涟漪。水面映出的豆灯影子里,慢慢浮出人影——有奶奶扎灯的模样,有老栓头往灯里添油的背影,还有三百年前王家祖辈围坐赏月的画面。张少爷看着影子,突然红了眼眶:原来...团圆的影子,能存这么久。
豆灯烧得越来越旺,百盏灯火把老井照得像团暖炉。爹用新收的豆子煮了锅甜豆粥,盛在粗瓷碗里,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碗,豆香混着桂花的甜,在晚风里漫开,连月亮都像被熏软了,躲在云里偷瞄。
赵婶喝着粥,突然指着槐树上最高的那盏灯:你们看!那灯影多像咱西街的地图,家家户户都连在一块儿!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见灯影在地上拼出片模糊的轮廓,青石板路、老槐树、豆腐坊的烟囱,竟都能辨出形状。豆宝突然拍手:像...像豆仓!
刘半仙摸着胡子点头,黄符被风吹得飘起来:可不是嘛!咱西街人就像这豆灯,一盏盏聚在一块儿,才亮得暖,照得远。
夜深时,豆灯渐渐暗了,只剩最亮的那盏还在老井边燃着,是豆宝扎的那盏歪扭灯。赵铁柱背着睡着的豆宝往回走,孩子怀里还攥着盏没烧完的豆灯,嘴角沾着豆粥的渣,在梦里咂着嘴。
我摸着账页上被灯影烫出的浅痕,突然觉得这百盏豆灯哪是照夜的,分明是西街人的心火,一盏盏亮着,把日子照得暖融融的,把牵挂牵得长悠悠的。
赵铁柱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对银豆钗,钗头嵌着颗红豆,在月光下闪着光。我娘打的,他把钗子插在我发间,说这叫豆缘钗,戴着它,往后的中秋,咱都能一块儿扎灯。
我摸着发间的钗子,冰凉的银器沾着他的体温,竟慢慢暖了。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混着残灯燃烧的声,还有老井里隐约的倒影。灶王爷画像旁的铜铃铛轻轻晃,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账页上投下片晃动的光斑,像极了豆灯跳动的火苗,在岁月里静静燃烧。
谁也没注意到,那盏豆宝扎的歪扭灯,豆荚裂开的口子里,悄悄滚出颗圆豆子,落在赊账簿上,印出个小小的圆——像极了无数个中秋夜,西街人围坐灯下的影子,被月光拓成了永恒的团圆。
(第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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