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刮得院角那几株老梅簌簌作响,枝桠上凝着的霜华如碎玉般簌簌坠落。青砖铺就的甬道被冻得莹白,踩上去咯吱有声,竟似怕惊了这院中的静。透过前面转角处的月亮门儿,隐约可见一条游廊,其间红灯笼被寒风吹得猎猎摇曳,烛火在灯笼里晃出昏黄光晕,将廊柱上斑驳的朱漆映得忽明忽暗,偶有几片枯叶卷过,贴着冻硬的地面打旋儿。
墙根下积着半尺薄雪,掩住了青砖间的缝隙,远处几间正房绣闼雕甍,窗棂糊着细密的竹纸,隐约可见屋内暖黄的灯火。
院中并无旁人,唯有风过梅林的呜咽,夹杂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铜壶滴漏声。
不敬立在院中,只觉这内宅的静,竟比方才的陷阱更让人心里发沉,突然, 他见远处正房的门帘微动,似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又被风吹得一晃而逝,只剩满院寒梅与残雪,在朔风中透着大户人家独有的、既华贵又萧索的气息。
不敬长舒一口气,胸中郁气随寒风散去。那片假山群峰叠翠,看似无奇,实则陷阱连环,机栝暗藏,步步皆是杀机,布置得确有独到精妙之处。只是这般手笔,想取他性命,未免也太小觑“不敬”二字的分量了。别说他一身硬功轻功俱是江湖中少有的造诣,便是寻常好手,也未必能被这几处机关困死。他心中更笃定李晚无恙,以那姑娘的机警聪慧,外加一身不俗的身手,纵使遇着凶险,也定能寻机脱身。
只是那引他入山的一串脚印,深浅均匀,边缘未有风雪侵蚀之痕,分明是新近刻意布置。对方费了这许多周折,布下这等杀局,到头来却一无所获,难道便肯这般善罢甘休?不敬心中疑窦丛生,总觉此事背后另有隐情。
正思忖间,忽闻游廊深处传来轻缓脚步声。那声音极轻,似落叶飘尘,却又暗含节奏,起落之间不见滞涩,显是轻功底子不俗。不敬心中一动,暗道:“这般深夜,除了我这客串的梁上君子,难道还有旁人潜入这何府后宅?”他身形一晃,如狸猫般掠至廊柱之后,敛声屏息,只留一双锐目暗中窥探。
月光之下,只见两名丫鬟款款而来。前一人手提一盏羊角宫灯,暖黄灯火驱散了周遭寒气,将两人身影拉得修长;后一人手中捧着个朱漆托盘,盘中放着一只缠枝莲纹铜暖炉,炉身氤氲着淡淡热气,显然是送往内院哪位主子房中。两人皆是一身素色棉裙,鬓边簪着简单银钗,步履轻盈,神态恭谨,瞧着与寻常大户人家的丫鬟并无二致。
不敬这才恍然一笑,暗责自己多心。此地乃是何府后宅,女眷起居作息与外男不同,这些丫鬟训练有素,深夜服侍主子本是常事,又岂会分什么时辰。他待两人身影渐远,便想起身寻原路返回,再去前院探探何沐是否已然离去,也好与李晚汇合。
正要拧身动身,眼角余光却瞥见游廊之上,被寒风卷得四处飘荡的雪沫子。那雪沫子落在两人方才走过的青砖上,竟未留下半分足印!
不敬心头猛地一沉,如遭冰水浇头,暗道一声:“不对!这两个丫鬟有古怪!”
先前听那脚步声,便知二人轻功不俗,脚下功夫扎实,更难得的是步调一致,气息相融,隐隐透着同门同派的路数。这何府不过是保定府的一户大户人家,纵使家资巨富,权势不浅,府中丫鬟怎会有如此精湛的武功?莫说保定府,便是京城之中那些位高权重的王公大臣府邸,也断无这般光景。若丫鬟们都有这等身手,何须再另请护院武师,摆设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防卫?
其中蹊跷,实在令人心惊。不敬本不欲再深入后宅。他一个出家人,闯入女眷聚居之地,于理不合,传出去也有损清誉。但此事太过反常,背后定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若不查个水落石出,非但先前的探查白费功夫,恐怕还会埋下更大的隐患。
念及此,他不再迟疑,身形一矮,如一道青烟般掠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两名丫鬟身后。
不敬身形魁梧,虽轻功已臻“踏雪无痕”之境,却终究难掩壮硕体态,只得借着游廊立柱、墙角花台,步步为营地藏身潜行。
那二人当真是沉得住气,行走间宛如两台精密的机关傀儡,步子大小分毫不差,落脚轻重、时长竟无半分错落,连呼吸都匀得听不见声响。先前遇上的何府家丁,还会三三两两闲聊几句,透着寻常仆役的烟火气,可这两位自始至终缄口不言,脸上无喜无怒,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活脱脱两个被线操控的玩偶,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游廊尽头,一座绣楼赫然在目。此楼高二层,雕梁画栋,窗棂间嵌着细巧的雕花,檐下悬着几串玲珑的玉饰,被寒风一吹,发出细碎清越的声响,衬得周遭更显静谧。楼前种着几株腊梅,疏影横斜,殷红花瓣凝着霜雪,与朱红的楼门相映,既有大家闺秀居所的雅致,又透着几分深宅独有的清冷。
两名丫鬟走到门前,提灯者抬手轻叩门扉,声音不高不低,恰好穿透风雪。
“小姐,您要的掐丝珐琅梅花炉已经送过来了,里面点的是月露香。”
话音刚下不久,绣楼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小丫鬟掀帘而出。她瞧着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梳着双丫髻,身上只穿了件薄棉袄,料子虽不差,却难抵这彻骨寒意,小脸冻得通红,眼神却清亮。见了二人,她连忙福了福身,语气带着几分热络道:“辛苦二位姐姐了,这么冷的天还要让二位单独跑一趟。”
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将二人往屋里引。
先前提灯的丫鬟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看起来有几分像人了,声音柔和却依旧没有半分暖意。
“妹妹说的哪里话,都是为了主子,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那小丫鬟似乎对此早就熟悉了,没有什么变态,只是转身在前面引路。
三人嘴上寒暄着,脚步却未停顿,径直往里走去。不知是忙中疏漏,还是另有缘故,那扇朱红的楼门竟未曾合拢,留了一道指宽的缝隙,隐约能瞧见屋内暖黄的灯火,伴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异香,从缝隙中飘溢而出,与院中的梅香、雪气混杂在一起,闻之令人心神微动。
不敬隐在廊角的梅树之后,借着花枝遮挡,目光透过门缝往里窥探,只觉这些人的动作看似寻常,却处处透着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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