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转过街角,见身后并无旁人跟随,李晚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方才那般公事公办、不怒自威的模样,端的是耗神费力,她本就不是拘泥俗礼之人,这般强撑着架子,只觉浑身不自在。只是身在其位,一言一行皆代表朝廷体面,若是失了分寸,今日之事反倒难成。好在有不敬一旁配合,她唱白脸镇住场面,他唱红脸缓和气氛,一刚一柔,倒也将事情捋得明明白白。
一路行来,李晚见不敬始终眉头微蹙,垂首沉吟,似有莫大的疑团萦绕心头,几次欲言又止。她心中虽有好奇,却知这小和尚看似懵懂,实则心思缜密,若非想通关键,绝不会轻易开口,故而也未曾发问。
出了驿站,两人牵马走上官道,四下里皆是旷野,寒风呼啸,簌簌作响,再无半个人影。不敬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神色凝重地说道:“李姑娘,此事恐有蹊跷。”
李晚闻言,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就知道你一路上魂不守舍,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快说,别卖关子了。”
不敬合十行了一礼,道:“姑娘慧眼如炬,什么也瞒不过你。”
“少来这套。”
李晚摆了摆手,催促道:“有话直说便是。”
不敬敛了神色,沉声道:“姑娘不觉得,那何仲的表现太过反常了吗?”
李晚一愣,下意识地回想方才在何府中的情形,何仲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在脑中过了一遍,而后疑惑道:“反常?我看未必。他听闻父母死讯,悲恸欲绝,言行举止皆合情理,该哭时哭,该急时急,瞧着倒是真情流露,并无不妥之处啊。”
“问题恰恰出在这‘合情合理’之上。”
不敬摇了摇头,语气笃定。
“他的那些表情、那些举动,太过完美了,完美得如同戏文里编排好的一般,挑不出半点瑕疵。”
李晚愈发不解:“完美难道也有错?”
“自然有错。”
不敬的声音带着几分凝重。
“唱戏讲究一板一眼,起承转合皆有定数,半分也错不得。可人生在世,皆是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有猝不及防的失态。至亲骤亡,那般撕心裂肺的悲痛,足以让人失魂落魄,脑中一片空白,言行举止岂能那般恰到好处、分毫不差?”
李晚闻言,心中一动,细细思索起来。不敬说得没错,她见过太多遭遇横祸的人家,悲痛之下,或是瘫软在地,或是语无伦次,或是呆若木鸡,哪有像何仲这般,悲伤有度、礼仪周全,连何时落泪、何时发问都拿捏得丝毫不差?
“你是说……”李晚眼神渐渐锐利起来。
“他是装的?”
“不敢断言,但绝非寻常的悲痛。”
不敬缓缓道:“小僧早年随师父云游四方,曾为不少丧家诵经超度,见过的悲恸场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上至达官显贵、理学鸿儒,下至贩夫走卒、山野村夫,悲痛之时,皆是真情流露,或哭天抢地,或沉默寡言,总有几分失态之处。可那何仲,悲伤时泪如雨下,却不狼狈;发问时条理清晰,却不急躁;应对时礼数周全,却不生硬。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就等着今日这般场合,好拿出来瞒天过海,骗过所有人。”
李晚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后背隐隐发寒。何仲是何偌的亲生儿子,乌鸦尚且反哺,他怎会为了某种目的,在父母惨死之后,还能如此冷静地演戏?
“这……这不可能吧?”
李晚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与父母骨肉相连,怎会做出这等事来?”
不敬轻叹一声,目光悠远:“人心隔肚皮,世事多诡谲。姑娘久经江湖,又在公门做事,岂不闻‘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间之事,往往比戏文还要离奇。何仲这般刻意为之,背后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或许……与他父母的死,也脱不了干系。”
李晚听不敬言辞笃定,心中已然明了,这看似平和的小和尚,实则早已对事情的蹊跷之处有了判断,当下便问道:“依你之见,咱们此刻该如何行事?”
不敬合十而立,目光沉静如深潭,只吐出一个字:“等。”
“等?”李晚略感意外道:“这保定府暗流涌动,夜长梦多,单凭一个‘等’字,便能查出端倪?”
不敬缓缓摇头,解释道:“一来,等一等暗处是否有追兵。那何仲若真与案情相关,咱们今日这般试探,他未必不会心虚,说不定会暗中派人尾随,欲图灭口或是窥探行踪。若是有追兵赶来,擒下一二,严刑拷问之下,不愁问不出蛛丝马迹。”
“二来,若无人追踪,便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咱们悄然潜回何府,夜探一番。那何仲演技再真,府中定然藏有破绽,或是密室,或是书信,或是与凶案相关的物件,总要寻出实证,弄清他与何偌夫妇之死,究竟有无牵连,牵连又深几许。”
李晚望着不敬,见他虽依旧是那副僧袍素裹、慈眉善目的模样,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这小和尚慈悲为怀,最见不得这般骨肉相残、欺世盗名之事,如今既已察觉何仲的异样,显然是动了真怒,也下定了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的决心。
她心中暗忖,不敬心思缜密,观察入微,既然他这般断定,那何仲绝非表面那般简单。这桩看似明了的命案,背后定然还藏着更大的阴谋,而何仲,十有八九便是那阴谋的核心人物,断断脱不了干系。
“好。”李晚颔首应允,眼中闪过一丝果决,“便依你所言,先找个隐蔽处蛰伏,静观其变。若是真要夜探何府,我倒要看看,这何仲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两人牵马拐进官道旁的一片树林,寻了处枝叶茂密的山坳藏起身来。林间静悄悄的,只听得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偶尔有几声鸟鸣划破寂静。李晚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实则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不敬则盘膝而坐,双手合十,看似打坐入定,实则心神紧绷,丝毫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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