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沉吟片刻,又试着问道:“既然公子知晓这大雾的来历,不知可曾听说过那把短剑的出处?”
王恢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大师莫非疑心此次大雾与那短剑有关?依在下之见,恐怕未必。”
不敬追问道:“何以见得?”
王恢感慨道:“方才也曾提及,自那事后,不但白马寺觉察到这个同根同源的存在,派遣众多高僧入驻护持,就连朝廷也特地派了官兵驻守。摩法兰寺一夕之间,竟成了五台山最具势力的寺院。原本声名不显的智信主持,更被敕封为正三品神僧,地位仅次于显通寺主持。寺院更是大肆扩建,前不久在下前去拜访时,早已不见当年简陋模样了。”
不敬颔首道:“这也难怪。朝廷既知此事,断无坐视不理之理。而白马寺作为中土佛教之源,自然也不容同根同源的摩法兰寺有所闪失。”
王恢击节赞道:“正是此理!所以在下虽也曾好奇探问过那短剑的来历,智信主持也如实相告,但要说邙山这大雾是那短剑所致,恐怕不大可能。”
不敬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忍不住问道:“莫非那宝物已上交朝廷?”
王恢摇头笑道:“怎么可能?朝廷虽对各派管辖甚严,课以重税,却从不强行索要各派宝物。其中缘由,大师想必也明白。”
不敬会意道:“维稳?”
王恢正色道:“不错。对朝廷而言,稳定重于一切。若摩法兰寺无力守护短剑,以致引发风波,朝廷自当介入。但如今他们将短剑供奉得宜,守卫森严,朝廷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敬终于还是道:“却不知那短剑究竟是何来历?”
王恢肃容道:“此剑确是一件圣物,与佛教渊源极深,却非那索南上师所说的黄教圣物,而是货真价实的摩法兰寺镇寺之宝。当年迦摄摩腾与竺法兰二位高僧译经完毕后,为弘传佛法,游历中原,最终在五台山落脚,创立摩法兰宗。迦摄摩腾随身佩戴的短剑代代相传,便是此剑。”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此剑来历确实惊人,乃是汉明帝亲手赠予迦摄摩腾的。其中具体缘由如今已不可考,但这短剑的来历,却是毋庸置疑的。”
不敬喃喃道:“汉明帝……”
他忽然展颜一笑,袖袍轻拂道:“也难怪那索南上师会认定此剑妖异。他自西域远来,终究是客,未必懂得中原三教九流盘根错节的渊源。”
王恢闻言一怔,眼中闪过诧异之色,不由倾身问道:“大师此言何意?莫非这佛门短剑,竟与三教九流有什么牵扯?”
不敬不答反问:“下九流众说纷纭,暂且不论。但那三教——王公子博闻强识,可知究竟是何所指?”
王恢朗声道:“儒、释、道三教鼎立,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不敬眺向远方目光深邃道:“公子可知儒家何以能位列三教之首?”
王恢不假思索道:“北周武帝曾召集群臣与沙门道士共辩三教,最终定下儒教在先,道教次之,佛教在后的次序。自此三教并称,便是儒、道、佛三家。”
不敬再度颔首道:“此说固然不错,却未尽其详。”
他轻转手中念珠,“公子当知儒家尚礼,盖因儒家本出自周礼,最早的儒者实为执掌祭祀的礼官。及至汉朝,儒家渐兴一脉,将先贤典籍奉为经文,谶纬之说由此大盛。”
不敬又见王恢面露困惑,续道:“光武帝应谶纬之兆中兴汉室,谶纬遂成朝堂显学。明帝承此遗风,自然深研此道。那柄短剑若真是明帝所赠,恐怕非是佛门圣物,而是蕴藏着儒家谶纬秘术的圣物。”
王恢听得这番话,如闻惊雷,半晌才回过神来:“若依大师所言,如今儒家几乎一统天下,诸多儒生更是崇古尚贤,为何不见他们去追寻这件圣物?”
不敬微微一笑,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公子可曾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
王恢蹙眉说道:“昔日子张见鲁哀公,七日不得见。子张托人传话:臣闻君好士,故不远千里而来。君之好士也,有似叶公子高之好龙也。叶公好龙,雕文画龙,天龙闻而降之。叶公见之,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不敬点头,语声低沉道:“如此今之儒者,所好者可是真龙?”
王恢默然良久,烛火在他眸中跳动不定,终于缓缓开口道:“大师一席话,真是惊醒梦中人。细想之下,确是如此。那些口口声声尊崇先贤、以正统自居的大儒们,若知有此圣物现世,本当趋之若鹜才是。”
他指尖轻叩地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然而这些年来,摩法兰寺香火鼎盛,往来拜谒者虽众,却从未见有儒门大家专程为瞻仰这圣剑而来。反倒多是佛门子弟与朝廷官员往来频繁。要说那些大儒见识不如大师,本公子是不信的。”
王恢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带分讥诮。
“如今细想,他们不是不知,而是不愿知。这些儒林名宿终日高唱‘法先王’、‘复周礼’,表面上是崇古尚贤,实则不过是借古人之名,行掌控话语权之实。谁定义了‘正统’,谁便掌握了评判是非的标准,这才是崇古背后的真义。”
他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衣袂带起微风,烛光随之摇曳,说道:“这柄短剑若真是明帝所赠的儒家圣物,却供奉在佛寺之中,岂非打破了他们精心构建的道统谱系?更不必说,若这短剑真如大师推测,蕴藏谶纬秘术之力。那些终日将‘子不语怪力乱神’挂在嘴边的儒生,又该如何解释儒家兴起过程中这些不愿被提及的渊源?”
王恢停步转身,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好一个叶公好龙!他们爱的不是真龙,而是‘好龙’之名所能带来的权势。崇古不过是幌子,借此垄断经典解释权,排除异己,巩固自身地位才是根本。这柄短剑的存在,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打醒了多少沉醉在道统迷梦中人。”
他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这短剑留在佛寺反倒是好事。至少佛门坦诚,不似那些儒生,既要借谶纬之力立身,又要故作清高地划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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