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刘惑的问话不敬嘴角泛起一丝带着冷峭意味的笑容,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刘惑脸上,缓缓道:“有趣之处,正在于此。刘施主,你细品玉姑娘所言,她口口声声强调慈庵地位超然、手段通天,其势力庞大令人窒息。然而她可曾描述过慈庵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哪怕只是提及其穿着何种颜色样式的衣衫,惯用何种兵器,一概皆无!”
刘惑被问得一愣,仔细回想,果然玉簟秋对慈庵的形容极其模糊,只闻其威,不见其形。
不敬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一位地位如此崇高、权势熏天的人物,作为玉姑娘的恩人,竟连其相貌衣着都讳莫如深,不敢稍加描绘,这岂非咄咄怪事?难不成这位慈庵真如神佛一般,不经其允准,连描述其形象都成了僭越天条,招致大祸?”
“小僧私以为,玉姑娘刻意为之,要的就是这份‘神龙见首不见尾莫测感。要的就是让所有听闻慈庵之名的人,心中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恐惧与猜测,却连一个具体的形象都无从勾勒?此等无形无相、却又无处不在的威压,岂不比一个具象的强者,更令人毛骨悚然,更便于她借势而行?”
刘惑被不敬关于玉簟秋和慈庵的分析说得心服口服,那股子傲气虽未全消,却也明白这小和尚非是妄言。他端起酒杯又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算是默认了不敬的判断。
“罢了,算你这和尚说得有几分歪理。这位玉姑娘,确乎是迷雾重重,让人捉摸不透。”
刘惑话锋一转,有问道:“那依你所言,那位韩廷韩少侠呢?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你为何倒对他青眼有加,竟说他的话能信个七八成?莫非他脸上写着诚实二字不成?”
不敬闻言笑道:“非是小僧轻信于人,更非偏袒于他。实是这位韩施主,正如那位霍刚所言,乃是一块初涉江湖、棱角未磨的璞。”
他指尖在桌面上不断移动,似乎在为事情勾勒一个清晰的轮廓。
不敬继续道:“刘施主仔细想想,观其行止,虽刻意模仿江湖豪客的做派,抱拳、拱手,放言无忌,却总带着几分世家子弟未经风霜的笨拙与刻意,少了几分圆融老辣。再看其衣着佩饰,锦袍华贵,兵刃精致,连随身携带的银两都透阔绰。此等气象,绝非寻常江湖散人能轻易装得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舱壁,看到了韩廷那踌躇满志的模样:“这般人物,从小锦衣玉食,顺风顺水,想来是未曾真正尝过世途险恶、人心叵测的滋味。如今乍离金丝笼,一头扎进这波谲云诡的江湖,满脑子想的,恐怕都是如何扬名立万,如何叫天下英雄识得他韩廷这块招牌。他急于证明自己,行事往往直来直去,所求无非是‘名声’二字,心中尚存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赤诚与傲气。”
不敬端起茶杯,吹开浮沫,啜饮一口,慢悠悠地道:“这等初入江湖之人,心思大多写在脸上,行事少有九曲十八弯的算计。比起那些在泥潭里翻滚了半辈子、浑身滑不溜手、满口虚情假意的老油条,这位韩少侠的话,纵然有些夸大其词,反倒显得真切可信得多。他说看见什么,大抵便是真看见了什么;他说疑惑什么,心中也多半是真有不解。此等真言,在这浑浊江湖里,反倒成了稀罕物事,故而小僧言其话,可听信七八成。”
刘惑道:“好,算你说得有道理,那那位霍刚又怎么说?”
不敬道:“这位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其来路,来意从一开始就没显露出来过。小僧倒是不记得刘施主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
刘惑用手指了指,自己道:“小和尚是说刘某大度?”
不敬道:“不然呢?那霍刚的当头一刀明显不怀好意,虽然成了你刷声望的好时机,但也确实危险。就算他后面说的是真的,这一刀的解释也太过牵强了些。刘施主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了他,小僧实在是想不明白。”
刘惑难得被不敬说得老脸一红,有些窘迫,他下意识地端起酒杯想掩饰,却发现杯中早已空空如也,只得讪讪放下。
张了张嘴习惯性地想要反驳,却发现也说不出来什么,最后只能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无奈说道:“咳……和尚,你当刘某不想追究?非是不想,实是那霍刚此人,太过滑不溜手,奸猾似鬼。”
他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仿佛要将胸中那股憋闷之气拍散。
“刘某行走江湖这些年,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可像他这般转变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的,当真是生平仅见。”
刘惑语气中充满了匪夷所思。
“那厮刀光甫收,杀意未散,刘某这指尖还向着他呢,他竟能在一瞬间,如同变戏法一般,脸上那狰狞杀意立时化作十二万分的惶恐与歉意。那腰弯得比柳枝还低,头点得如同捣蒜,口中更是连珠炮似的认错、赔罪、自责。一套说辞行云流水,情真意切,仿佛方才那欲置人于死地的不是他,倒像是被恶鬼附了体!”
刘惑越说越气,又带着点无可奈何:“更可气的是,他三言两语间,便将那致命一刀的缘由,轻飘飘推了个一干二净,把自己摘得如同刚出水的白莲,倒显得刘某斤斤计较,小题大做。”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小和尚你倒是说说,刘某该当如何应对。他这般做足了姿态,我若再揪着不放,非逼他动手,倒显得我刘惑心胸狭隘,仗势欺人,失了侠义道的体统。我刘惑也是要见面的,跟这等面皮厚逾城墙、全然不要脸面的老油条,你叫刘某如何计较?又能计较些什么出来?”
不敬静静听着刘惑的控诉,笑着道:“刘施主,这便是霍刚这等积年老江湖的‘安身立命’之道,亦是其奸猾狡黠之处了。他深谙江湖规矩,更看透了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正道侠客的‘软肋’,那便是‘脸面’。他料定你重名声、讲道义、持身份、顾体统,绝不会如泼皮无赖般撕破脸皮死缠烂打。故而,他能将滑跪认错练得炉火纯青,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在你怒火未炽、杀心未起之前,先用这不要脸的姿态将你架住,堵住你出手的借口,再用那看似合理实则漏洞百出的推脱之词,搅乱是非,让你纵然心中憋闷,却也无从发作,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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