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石像并非寻常帝王常见的坐姿,而是昂然矗立。
但见其:美髯垂胸,长眉入鬓,鼻梁高挺如悬胆,肤色虽为石质,却雕琢得温润如玉,恍若生人。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眸,以墨玉点睛,在幽暗的光线下竟似有神光流转。
身披帝王衮冕,上衣玄黑,象征至高无上的天穹;下裳朱红,如大地承载万物。衣襟、袖口、领缘等部位,以极精细的阴刻线条,勾勒出十二章纹,日、月、星辰昭示光明,山峦显其稳重,龙纹彰其威仪,华虫喻其文采,种种纹样,无不象征着天子统御四海、德被天下的无上权威与完美德行。
腰悬有蔽膝,垂下繁复的佩绶,彰显礼制威严。足蹬赤舄,与下裳同色。
头顶冕旒尤为华贵,顶部是前圆后方的冕板,象征“天圆地方”。前后各垂有十二旒玉藻,颗颗圆润,摇曳生辉,正是天子至尊身份的至高标志。
冕旒两侧,精巧地雕琢出名为“允耳”的玉饰,垂于耳畔。此非仅为装饰,乃是提醒帝王须“充耳不闻谗言”,谨言慎行,明辨是非。
然而这雕像最为引人注目的却是腰间佩戴的一柄礼剑。剑柄与剑鞘的形制古朴庄重,线条刚劲流畅,象征着帝王守护社稷、裁决正邪的无形力量。
不敬整肃心神,面对这尊威仪的石像,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先是双手合十,深深一揖至地,口中默诵《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之句,既表礼敬,亦蕴佛理。礼毕,他缓缓屈膝,以佛门五体投地之至礼,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次叩拜大礼。每一次叩首,前额都轻轻触及冰凉光滑的石板地面,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在这空寂的大殿中回荡。礼成之后,他并不急于起身,而是保持着跪姿,双手合十,垂目默祷片刻,方才徐徐站起,再次躬身一揖。
这一番大礼,做得周全庄重,尽显对这位中兴明君的敬意。
然而,就在他起身、目光再度扫过那石像面庞与衣冠之际,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犯起了嘀咕。他自幼博览群书,尤其对历代典章制度、人物风貌深有考究。
“史载光武皇帝‘身长七尺三寸’,汉尺虽较今尺为短,然换算之下,也不过是中等偏上身材,约合今之五尺五寸左右。眼前这尊石像,却足有九尺之巨。这分明是将后世对开国帝王的崇敬与神化之情,尽数灌注于石像之中,硬生生拔高了几近丈余。若光武皇帝泉下有知,见此通天彻地之象,怕也要哑然失笑吧?”
“更堪玩味的是这身冕旒衮服。秦始皇扫灭六合,一匡天下,自认功盖三皇五帝,遂废周礼繁琐冕旒,令自皇帝至百官皆着‘袀玄’,取其庄重统一。西汉承秦制,帝王亦着袀玄。光武皇帝中兴汉室,建制之初,百废待兴,典章礼仪多沿袭前汉旧制,其常服、祭服,当以袀玄为主流。直至其子汉明帝刘庄永平二年,感念光武功业,为彰礼乐完备,方下诏考订古礼,复行周制,重定冕服十二章纹、十二旒之制。是以,眼前这尊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朱十二章纹衮服的石像,其规制风貌,实乃明帝永平之后,乃至后世追慕者心中‘理想帝王’之形象,绝非光武皇帝生前所能穿戴。”
不敬叹了口气,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好一尊英明神武,气吞山河的雕像。只可惜,这英武之气、华贵之姿,泰半是后世子孙的景仰所铸,掺杂了无数臆想与崇拜,与那洛阳南宫云台阁中,明帝敕绘的二十八将画像一般,难逃‘为尊者讳,为贤者饰’的通例。”
说到此处,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接着轻轻摇头,将那点考据癖带来的较真心思按捺下去。
合十的双手不曾放开,口中又道:“阿弥陀佛!是小僧着相了。世人塑造神佛金身、帝王雕像,本就是为了寄托心中那份敬畏与向往,又岂能全然苛求其形貌尺寸,衣冠规制与史书字字吻合?若真要这般锱铢必较,那贫僧日日参拜的佛殿之中,诸佛菩萨、罗汉金刚,其法相庄严、璎珞宝饰,又何尝不是历代画工、塑匠依据经文传说,融合了无数凡人的想象与虔诚所成?我佛尚且不言,贫僧又何必对这石像吹毛求疵?”
想通此节,不敬心中那点因考据而起的执念便如晨露遇阳,消散无踪。他再次合十,对着那虽“失真”却凝聚了后世无限敬仰的石像微微一礼,不再纠结于其形。心中那点对石像形貌的考据执念,如云开雾散,瞬间消弭于无形,不敬只觉灵台一片澄明空净。这便是“念头通达”之妙境,烦恼冰释,慧光自生。
然而,这难得的清明之感方生,另一重更深的思辨便涌上不敬心头。
“难怪那南禅一脉,素来标榜‘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推崇这电光石火间的顿悟之机。这偶然迸发的灵光,确如醍醐灌顶,刹那间便能涤荡心尘,照见几分真如本性,端的是方便快捷,令人心驰。”
可这念头刚一升,一丝警醒便随之而生。
“然则,此等‘顿悟’之境,如同天外飞鸿,可遇而不可求。若因贪恋此等刹那间的空明澄澈,便心生懈怠,轻视甚至舍弃那日复一日、水滴石穿般的苦修之功。诵经、持戒、坐禅、观心……这又与那等着兔子到来的愚痴农夫,有何区别?”
想到此处,不敬悚然而惊。修行之道,贵在笃实恒久,岂能寄托于那虚无缥缈、稍纵即逝的“灵感”?天台宗法脉,讲求“教观双美”,既重精深义理的研习解悟,更重实修实证的止观法门,讲究的是次第渐进,稳扎稳打,如登高塔,阶阶而上。若舍本逐末,只求顿超,便是落了下乘,甚至误入歧途。
心意已决,不敬再不迟疑。他就在这光武皇帝肃穆的石像之前,于冰凉光洁的青石地面上,拂袖盘膝,跌跏趺坐。脊背挺直如松,双目微阖,面容沉静如水。自怀中取出那串跟随他多年的乌木念珠。他左手持珠,拇指与食指轻轻捻动第一颗念珠,右手结法界定印,置于脐下。
随即,一声低沉而清晰的梵呗,自他唇齿间缓缓而出,打破了这大殿的沉寂。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
诵的正是天台宗立宗根本,素有“经中之王”美誉的——《妙法莲华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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