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中魏征眉头紧蹙,持笏出列:“陛下纯孝,感天动地。然,周礼虽古,时移世易。昔汉文帝以仁孝治天下,其崩后遗诏,命天下吏民三日除服,三十六日释服,禁嫁娶、饮酒、食肉。此‘以日易月’之良法,既全人子孝思,又免旷日废弛,劳民伤财。臣斗胆,恳请陛下效仿文帝之制,以三十六日代三年之丧。”
李世民沉默片刻,目光掠过殿中梁柱,缓缓摇头:“魏卿之言,固有其理。然先皇非寻常帝王,乃我大唐开基之君。朕若不行三年之丧,于心何安?于礼何全?此事……毋庸再议。”
见守孝之期难撼,秘书监虞世南深吸一口气,持笏趋前,声音清朗却饱含恳切:“陛下,守孝之期,臣等谨遵圣裁。然陵寝规制,臣冒死进言!长陵规制宏巨,工程浩繁,非仓促可成。今关中甫定,四夷虽安未靖,国库虽因太子之策稍裕,然亦需备边患、赈灾荒。若举倾国之力,大兴土木,营造如长陵般之巨冢,役夫必众,耗费必巨!此非但悖逆先皇仁慈爱民之本心,更恐竭泽而渔,动摇国本,致生民怨怼啊,陛下!”
他顿了一顿,引经据典,字字铿锵:“《礼记·檀弓》有云,‘丧具称家之有无’。昔汉文帝营霸陵,‘皆以瓦器,不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后世颂其明德。陛下以孝治天下,当效文帝之俭约,为万民垂范。臣泣血叩请,简化陵制,务求坚固、肃穆、合礼即可,万勿贪求宏阔奢华。工期亦可从容,使民力得以喘息休养。”
李世民的面色骤然阴沉。虞世南的谏言直指核心,也戳中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处与矛盾。他想给父亲一个配得上开国皇帝的归宿,以此弥合玄武门后父子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但身为帝王,他更清醒地认识到民力的珍贵与帝国的隐忧。
“虞卿!”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烦躁,“朕知卿忠直,然此事关乎皇家体统、先帝尊严!岂容轻忽?”
“陛下!”虞世南毫无惧色,再次深深拜伏于地,“体统尊严,在于心诚志哀,在于后世追思景仰,岂系乎一时之土木规模?若因厚葬而致民怨沸腾,国力虚耗,岂非有违先帝创业维艰、泽被苍生之宏愿?臣恐千秋史笔之下,‘劳民伤财’四字,将非议陛下之孝行啊!”
“你!”李世民脸色铁青,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殿内空气仿佛冻结。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屏息垂首,无人敢置一词。
僵局持续数日。李世民固执己见,工部官员已奉命勘察地形,筹备物料。然而,当工部尚书段纶亲自捧着那份详尽到令人心惊肉跳的工程预算、工期预估以及所需征调的民夫数量奏报御前时,那触目惊心的数字,终于让李世民感到了山岳般的沉重。
“陛下,”段纶额头汗珠密布,声音微颤,“长陵规制,确非易事。依目前详勘估算,即便昼夜不息,所需人力物力,远超预期。且…且太上皇陵址所在,土质特殊,若强行按长陵规模深挖高筑,恐有地陷之虞,工期更将……遥遥无期……”
李世民盯着那份沉甸甸的奏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久久不语。虞世南的铮铮谏言,工部呈报的冰冷现实,如同两座无形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闭上眼,仿佛看到无数衣衫褴褛的民夫在刺骨寒风中挥汗如雨,听到国库空虚的警钟在耳边尖锐长鸣。
数日后,两仪殿再议。李世民的神情已不复之前的强硬,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妥协痕迹。
“关于太上皇陵寝规制,”他声音低沉,带着沙哑,“工部呈报,工程浩大,实难按期依长陵旧制完成。虞卿所言……亦非无理。朕……思之再三……”
他的目光投向房玄龄、长孙无忌:“玄龄、辅机,尔等有何见解?”
房玄龄心领神会,立即出列:“陛下圣明烛照。臣以为,陵寝之要,在于安奉先灵,昭示孝思,其尊荣不在形制之巨。虞秘书监所奏‘务求坚固、肃穆’,实为至理。臣等共议,可参酌前代帝陵规制,取其精华,去其浮华,将陵墓主体高度定为六丈,既显庄重威仪,又可保工程稳固、按期告竣,亦不失礼制根本。”
长孙无忌紧随其后:“房相所言极是。六丈陵寝,足彰陛下孝心与皇家威仪。当务之急,乃使太上皇早日入土为安,亦使天下臣民感沐陛下仁德,安心稼穑,固我邦本。”
李世民沉默良久,目光扫过殿中每一张面孔,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准奏。陵寝高度,便依六丈之制。其余诸项,务必简朴坚固,杜绝靡费。工期……亦当审慎,不可过急。”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应诺,不少人暗自舒了一口气。虞世南更是老泪纵横,深深拜倒,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
陵制之争虽尘埃落定,然完善宗法礼制的大幕方才拉开。李世民借此契机,颁下严旨,命礼部牵头,会同太常寺、秘书监,全面厘定、修订大唐的宗庙祭祀、追封谥法、婚丧嫁娶等各项礼仪制度。
“礼者,天地之经纬,人伦之准绳。”李世民在颁给礼部的诏书中强调,“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太上皇宾天,尤显礼制之重。务须考镜源流,斟酌古今,制定一套既彰我大唐气象、皇家威仪,又能垂范天下、规范尊卑的礼法。追封历代先祖,确立宗庙祧迁之序,使昭穆有序,名分粲然,以固社稷磐石之基,安亿兆黎庶之心!”
一场自上而下的礼制规范化运动,伴随着太上皇的葬礼,在帝国的中枢悄然展开。每一道奏疏的朱批,每一项仪轨的敲定,都试图将帝国的秩序,以“礼”之名,深深镌刻进每一个臣民的骨髓与血脉之中。李承乾冷眼旁观,心如明镜。这绝不仅仅是对逝者的哀荣,更是父亲通过确立新的“礼”,来巩固那来之不易的皇权,重塑李氏皇族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权威。在这套繁复而森严的礼制帷幕之后,是权力无声的宣示与冰冷严酷的运行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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