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代表着撤退的号角余音在血色黄昏中消散,凉州城头陷入了一片死寂。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耗尽所有力气后的虚脱。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哐当!”“噗通!”
兵器脱手落地的声音,士兵瘫软倒下的声音,此起彼伏。许多人直接靠着冰冷的城墙垛口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更多的人则是茫然地看着城下尸山血海的景象,看着身边倒卧的同袍残缺不全的尸体,看着自己身上凝结的暗红血块,眼神空洞,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焦臭味、内脏破裂的腥臊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呕——!”一个年轻的府兵终于忍不住,猛地趴到垛口,剧烈地呕吐起来。这像是一个信号,瞬间引发了连锁反应。
“呕…哇…”
“呃…咳咳…呕…”
呕吐声在城头各处响起,此起彼伏。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胃液。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加上精神上目睹地狱般的刺激,让这些刚刚还在浴血拼杀的汉子们,脆弱得如同初生的婴儿。
李承乾拄着刀,同样感到一阵阵眩晕和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呕吐的欲望,深吸了几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肺部,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环顾四周,守城将士的惨状让他心头沉重。明光铠上布满了刀痕箭孔,溅满的鲜血和脑浆已经凝固发黑,脸上更是污秽不堪,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只是布满了血丝。
“殿下!您受伤了?!”长孙冲踉跄着冲过来,他身上也挂了彩,手臂缠着染血的布条,脸上满是关切和惊恐。
李承乾摇摇头,声音嘶哑干涩:“皮外伤,无碍。”他推开长孙冲搀扶的手,挺直了腰背。他是主心骨,他不能倒下。“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快!”
他的命令打破了城头死寂的麻木。军官们强打精神,开始嘶哑地呼喊,组织人手。
“活着的!都动起来!”
“医护队!医护队死哪去了?!快抬担架!”
“轻伤的,帮忙把重伤的兄弟抬下去!”
“民壮!民壮集合!清理城头!修补缺口!把尸体…先抬下去…”
城头再次忙碌起来,但气氛压抑得可怕。伤员的呻吟声、搬运尸体时沉闷的拖拽声、修补工事的敲打声,交织在一起,更添几分凄凉。
杜荷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李承乾身边,他手中的诸葛连弩弩臂已经开裂,无法再使用。“殿下,箭矢…快耗尽了。滚木礌石基本没了,火油和金汁也所剩无几。”他指了指城下远处吐谷浑大营星星点点的篝火,“他们没有重型攻城器械,只有云梯和简陋的冲车。若他们有投石车,今日我们…”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李承乾的目光扫过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又望向吐谷浑灯火通明、连绵不绝的大营,眼神凝重。杜荷说的没错,今日守军能顶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吐谷浑仓促进攻,缺乏有效的破城重器。但对方不是傻子,今日受挫,明日必然会调整战术。他们有无数的战马,可以轻易从远处运来巨木,现场赶制投石车或者更坚固的攻城槌!一旦有了远程压制武器,城头的弓弩手将损失惨重,守军的压力会成倍增加!
“不能坐以待毙。”李承乾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段总管援军不知何时能到,我们必须自救。”他转向身后一个看起来比较机灵的御林军队正,“你,立刻挑选两名最精干的斥候,趁夜色掩护,缒城而下!务必找到段志玄总管的主力大军,告知凉州危殆!太子在此!请他火速驰援!告诉他们,凉州城,最多再撑两天!”
“末将领命!”队正肃然抱拳,立刻转身去安排。
“还有,”李承乾叫住他,补充道,“若…若途中遇敌,无法突围,便焚毁密信,决不可落入敌手!”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队正重重点头:“殿下放心!人在信在,人亡信毁!”
看着队正迅速消失在城楼阶梯下,李承乾的目光再次投向城内。凉州城在暮色中显得破败而顽强。“传令下去,”他对身边一名传令兵道,“城中所有工匠,无论铁匠、木匠,立刻集中到北门内空地处!我有用!”
很快,几十名带着工具、面露惶恐的工匠被集中到了城门内的空地上,周围点起了火把。李承乾在长孙冲、房遗直的陪同下走了过来。他洗净了脸,但眉宇间的疲惫和铠甲上的血污依旧触目惊心。
“诸位匠师,”李承乾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吐谷浑大军围城,想必你们也知晓。今日我等虽击退敌军,但贼寇势大,明日必卷土重来!敌军今日攻城不利,明日必造投石重器!若让其得逞,城破只在旦夕之间!届时,玉石俱焚!”
工匠们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
“本王要你们连夜赶工!”李承乾提高了声音,“赶制简易投石车!无需精良,无需射程极远,只求能抛掷石块,砸毁敌军云梯、冲车,干扰其攻城器械组装即可!材料就地取材,拆房梁!拆门板!用城中收集的石块!本王只有一个要求——天亮之前,至少给我造出十架!能抛掷五十斤以上石块即可!”
工匠们面面相觑,脸上有难色。一夜之间,十架投石车?这几乎是天方夜谭!
“本王知道很难!”李承乾目光如炬,扫过众人,“但这是生死攸关!本王与你们同在凉州!城若破,本王第一个死!但本王不死,必保尔等家小!凡参与工匠,每人赏钱十贯!若成,再加十贯!若有人消极怠工,贻误军机…”他顿了顿,语气森然,“立斩不赦!其家眷,逐出凉州!”
恩威并施!重赏与重罚齐下!工匠们身体一震,看着太子殿下布满血丝却杀气凛然的眼睛,知道这绝非戏言。
“草民…遵命!”为首的老年木匠一咬牙,跪倒在地。
“我等愿效死力!”
工匠们纷纷应诺,眼中也燃起了拼命的光芒。为了家人,为了活命,拼了!
“好!”李承乾点头,“所需人手、材料,直接向长孙冲、房遗直两位大人索要!本王只要结果!”他将具体协调工作交给了两位侍读。
安排完这一切,李承乾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疲惫袭来。他强撑着,在亲卫的搀扶下回到临时设在城门楼里的指挥所。亲卫端来了简单的食物——硬得硌牙的胡饼和一碗飘着几片菜叶、几乎没有油腥的汤。他强迫自己坐下,拿起胡饼,用力撕咬咀嚼,就着寡淡的汤水艰难咽下。他需要食物补充体力,明天还有更残酷的战斗。
嚼着冰冷的食物,听着城外隐约传来的敌军战马嘶鸣和号角声,李承乾的眼神在摇曳的烛火下明灭不定。疲惫的身躯里,那颗心却如同被冰水淬炼过的钢铁,越发冰冷、坚硬。凉州,绝不能在他手中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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