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的柜台,由整块镜面般光滑的意大利白洞石砌成,冷冽的表面倒映着穹顶上那些模拟着日光的灯阵。
年轻女柜员刚刚送走一位对价格标签反复确认了三次的顾客,脸上那套用以应对犹豫和挑剔的、略带疲惫的标准化笑容尚未完全褪去。
她随即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两人。
一位黑发,一位金发。
前一位身着质地柔软的浅灰色连帽衫与同色系的运动长裤,姿态松弛,仿佛并非走在商业质感的地面上,而是踩在自家庄园午后的草坪上。
另一位则穿着一件样式华贵的连衣裙,裙摆的每一次晃动都像在空气中签署一份关于财富的声明。
她们谁的手中都没有提着购物袋,也未见任何消费的单据。
柜员的视线,不知为何越过了后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位黑发的女士身上。
她调整出一个更为热切、也更为真诚的笑容,正要开口说出一句烂熟于心的欢迎辞,声音却在喉咙里打了个旋,化作一声带着不确定试探的轻呼。
“您……您是……伊莎贝拉小姐吗?”
她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眼前这张脸,与她在无数次网络新闻内瞥见的、那位被誉为“荆棘公主”的伊莎贝拉有所相似,尽管发色不同。
“伊莎贝拉——”
对方轻声说着。
像一声确认,又像一句无意识的呢喃。
柜员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一个虚幻的、存在于屏幕和想象中的猜想,与一个触手可及的、呼吸着同样空气的现实,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重叠了。
就是她。
那个在无数次混乱与危机中,展现出一种近乎天然、朴素到不容置疑的正义,并以凡人之躯直面邪恶的女性。
这位柜员是她最狂热的崇拜者之一,但由于伊莎贝拉本人放弃了官方的粉丝收益渠道,这份支持的热情,便只能转嫁到那些理念相似的公司英雄活动中去。
而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幸运冲昏头脑,准备献上自己最崇敬的问候时,
那位黑发的女士轻巧地截断了她所有的遐思。
“孔蒂,”
伊莎贝拉说,“只是同名而已。”
这个姓氏带着浓郁的意大利风情,却又与那个如雷贯耳的“罗西”截然不同。
柜员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沮丧,仿佛拾取一枚近在咫尺的、闪闪发光的稀有贝壳,在潮水退去时,才发现只是一块被磨圆的普通玻璃。
但她的职业素养还是迅速占据了上风。
她重新堆起热情:“那么,两位女士,是想问些什么呢?”
伊莎贝拉没有回答。
她的动作流畅而细微。
阿比盖尔甚至没看清她是如何做到的,但当她再次定睛时,一张卡片已然夹在修长的食指与中指之间。
一张纯黑色的卡。
它的表面有着运通公司的标识,有着伊米塔多的徽标,角落里蚀刻着一串细微的、阿比盖尔完全不认识的编码。
它们被整体的色泽所掩盖,就像被一整块漆黑的夜幕所吞噬。
这是由伊米塔多公司和运通公司联名发布的信用卡,且为市面上传言颇多,却很少被见到的黑色。
拥有它,不仅意味着拥有财富,还意味着拥有了社会对于财富价值的最高认可,掌握了与之匹配的权力和地位。
柜员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收缩。
她对这张卡的反应,来得迅猛和彻底。
她的腰不自觉地弯下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声音里的热情变得更为纯粹。
“您有什么吩咐?”
“把你们的经理叫来,”
伊莎贝拉的声音轻柔,“就说是,哦,无忧宫的那位。”
“您是——”
“你们的大客户,”
伊莎贝拉补充道,“每个季度都要下一份大订单的那位。”
柜员脸上的惊诧,在三秒内,迅速转变为一种恍然大悟的、诚惶诚恐的领会。
她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半步,立刻从口袋里摸出设备,以近乎耳语的音量和极快的语速说了几句话。
整个过程中,她的眼睛始终不敢再直视伊莎贝拉。
电话挂断十五秒后。
一位身着灰色西装、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士,从商场一侧员工通道的方向一路小跑而来。
他的额角挂着汗珠,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因被打断某事而未及消散的气恼,
但这丝气恼,此刻正被一层更厚的、由急切、焦躁与讨好的混合物构成的表情所死死覆盖。
像是拙劣赝品上被滥用的油菜。
“女……女士……”
他跑到近前,双手撑住膝盖,胸膛剧烈地起伏,空气被肺部不成章法地吸入又呼出,发出嘶嘶的声响。
他试图将话说完,却被自己的呼吸打断了数次。
直到气息稍稍平复,他才直起身子,手向后方不耐烦地挥了挥,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向那名柜员递去信号。
对方立刻心领神会,迅速退回自己的岗位,并将目光谨慎地移开,仿佛那片区域瞬间变成了一块辐射区。
他这才向伊莎贝拉恭敬地打了招呼,并说出了一个阿比盖尔未曾听过的名字。
“尊敬的路易丝女士,我们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没事。”
伊莎贝拉偏过头,用一种解释的、而非炫耀的口吻对阿比盖尔说,
“这里的几位股东是公司的商业伙伴。
我有时会派遣助理用折扣价在这里订购一些东西,用的名字是‘无忧宫的路易丝’。”
一旁的经理立刻附和:
“是的,是的,路易丝女士的订单,我们一直最优先处理。”
“这是西拉斯的恶趣味,”
伊莎贝拉的嘴角透露出些许无奈,
“他总是喜欢用这些意义不明的古老名字,令人头疼。”
“也许……也许西拉斯先生对您有一些特别的期待。”
阿比盖尔试探着说。
“期待?”
伊莎贝拉哼了一声,
“期待我成为某个普鲁士国王在十八世纪的缪斯,还是某个十九世纪沙龙里顾影自怜的女主人?
在今天看来,她们其实并没有那么迷人。”
她顿了顿,
“用东方的话来说,那无异于在一条改道的河床上,去寻找一把多年前失落的剑。”
阿比盖尔没能完全理解这番话的意义。
但那位经理,方才却在某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他听到了那个名字——“西拉斯”。
他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位女士的真实身份。
那远比“无忧宫的路易丝”这个代号要尊贵和危险得多。
“为我准备一些货品。”
伊莎贝拉的命令将他从短暂的僵直中唤醒。
“好的,您需要哪些?”
“阿比盖尔。”
被叫到名字的阿比盖尔有些不明所以,向她投去问询的目光。
“这是为你买的,”
伊莎贝拉微笑着说,“我有专门的服装团队,不需要这些。”
“谢谢……”
阿比盖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感激地回应道。
随后,她的手便被伊莎贝拉柔软的手掌握住,并被轻柔地挽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阿比盖尔心头一颤。
她本以为会被带往某家具体的店铺,但伊莎贝拉却引领着她,走到了靠近中庭天井的一处视野开阔的位置。
这个角度非常合适,站在这里,刚好可以将这一整个楼层内绝大多数女装店铺的品牌标识尽收眼底。
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楼那些在射灯下闪耀光辉的珠宝首饰区域。
阿比盖尔还在发愣,伊莎贝拉已经说出了她的下一个要求。
“选你喜欢的。”
“喜欢的?如果要挑衣服的话,我想我们可以去——”
“喜欢的店铺。”
伊莎贝拉打断了她。
“可那——”
“无忧宫的路易丝女士,”
一旁的经理在此时恰到好处地为伊莎贝拉补充。
他跟了上来,与她们保持着一个谨慎的距离,神态热情。
他似乎意图在尊贵客人面前有所表现,却又因无所适从的茫然而展露出肉眼可见的克制与压抑,
“她历来的习惯,都是直接购买几家店铺一整个季度的所有新款。”
阿比盖尔的惊讶,在此刻抵达了一个全新的层面。
这听起来荒唐得像是小说里的情节,却又无比符合她对伊莎贝拉这个阶层人士的模糊揣测。
这种冲击,让她对自己过往所处世界的脆弱认知发生了动摇。
她曾以为这一切离自己遥不可及,仿佛是另一个维度的故事,一部古早上映的异国电影。
“有什么……标准吗?”
她小声地问,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
“我是说,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不,没有。
只要你喜欢。”
伊莎贝拉的回答简洁、干脆,瞬间融化了阿比盖尔心中那一点新生的不安与疑虑。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从对方那双蓝色眼眸中,她只看到了纯粹的真诚与认真。
这份不设条件的慷慨,让她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
伊莎贝拉将目光重新投向经理:
“有可以试衣服的地点吗?”
“顶层有我们的造型套间。”
“我的助理告诉我,你们这里配备了首席造型设计师。”
“是的,您需要他立刻过来吗?”
经理问着,手已经做好了拿出通讯设备进行通知的准备。
伊莎贝拉却摇了摇头。
“不,谢谢。我的朋友可以自己挑选。
她和我不同,不用时刻面对媒体的眼光。”
这句话像一句轻柔的赦免,让阿比盖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伊莎贝拉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而阿比盖尔此刻,正彻底沉湎于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幸福感之中。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品牌标识——chanel, dior, Valentino, Ala?a……那些她只在杂志和橱窗里,以及自己身上见过的名字,此刻像一排排待阅的士兵,等待着她的检阅。
她看到店铺里那些衣着光鲜的顾客,正为了某一件衣服的尺码、颜色而与店员反复沟通,为了一个微小的折扣而斤斤计较。
而她,阿比盖尔,却拥有无限的、被恩准的自由。
这一切,都是因为伊莎贝拉。
因为她是伊莎贝拉的朋友。
因为,她,阿比盖尔,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被幸运选中的女人。
她被慷慨地赠予了一切,被无比地爱护与珍视,而不再需要像过往那样,在逼仄的现实中小心翼翼地实践着那点可怜的欲望。
这或许,就是上流社会所带来的,最真实、也最甜蜜的优越。
伊莎贝拉的下一句问话,将她从这片温暖而失重的幻想海洋中唤醒。
“选好了吗?”
阿比盖尔的头脑渐渐清晰。
她抬起头,看到伊莎贝拉正冷静地观察着自己,表情和善,似笑非笑,如同深水下暗流的涌动,难以捉摸。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这份巨大的幸福中虚度了光阴,一种混杂着甜蜜的羞愧感涌上心头。
她不好意思回答“没选好”。
目光在那些品牌上又匆匆扫了一遍,凭借着媒体曝光率的记忆,她先是说了几个耳熟能详的顶级奢侈品牌,
随即又凭直觉加上了两个名字听起来陌生的,以避免让对方看出自己其实毫无头绪。
“可以吗?”
她试探着问。
“当然。”
伊莎贝拉干脆地点头,给了她一个令人安心的表情。
随后,她才转向那位一直耐心等待的经理。
“把这几个品牌的当季所有款式,还有档案库里最经典的旧款,取一份,全部集中到顶层的造型套间。
我的朋友需要试一下。”
经理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迟疑。
这不是一项易于执行的任务。
它意味着需要同时调动数家店铺的所有员工,从货架、仓库、甚至可能需要从其他分店的库存中,将数以百计的服装、配饰挑选出来,集中打包,搬运到顶层,再分门别类地整理成易于挑选的形式。
最终还要退回大部分。
这期间所耗费的人力、时间,以及对其他正常顾客造成的服务中断,几乎相当于一场小型灾难。
他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嘴唇翕动,似乎在寻找一种足够委婉的措辞来表达执行的难度。
也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早已预知了他内心的全部困惑与迟疑,伊莎贝拉的一句话随之而至,彻底切除了他所有的犹豫。
“我们需要决定放弃购买哪几款,”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微笑的意味。
她将身体凑到栏杆边,饶有兴致地向下看了一眼,
“公司会收购绝大部分。”
“明白,我们立即去准备!”
这一次,经理的回答毫不犹豫,声音洪亮而果决。
他向阿比盖尔再次确认了那几个品牌的名单,事实上,阿比盖尔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才慌乱中说了些什么,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又勉强复述了一遍。
不过,没有人对此提出任何异议。
在最后问到适合阿比盖尔身材的尺码后,他立即跑开,开始组织工作。
伊莎贝拉在栏杆边的休息沙发上坐下,自顾自地拿起了手机,指尖在屏幕上优雅地跃动。
阿比盖尔则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坐定,身体的姿态维持着在对方身边一贯的拘谨。
经理所引起的变动,从宏观上看并不明显,整个商场依旧人来人往。
但从阿比盖尔此刻的视角,她却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些在人流和店铺间,以一种非同寻常的效率和目的性穿梭的身影。
那些平日里循规蹈矩的店员们,围绕着一个中心,开始了突然而混乱的运转。
他们从货架上,从仓库深处,取下那些即将被赠予她的、艺术品般华美的商品,迅速整理打包。
由于这笔生意的金额过于庞大,原本作为消费场主角的顾客们,都被暂时地搁置了。
阿比盖尔看到不少人脸上流露出不耐与抱怨,其中不乏打扮时髦的富家女,举止亲密的情侣、夫妻,一些乖巧或被宠坏的孩子。
那些方才还享受着最优越服务、恣意挥霍时间的人们,此刻都在为伊莎贝拉,以及,为她,阿比盖尔的需求让路。
他们的不满,他们的等待,他们被延后的需求,都将汇聚成奠定她幸福的基石。
他们正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方式,为她即将到来的、无比美好的未来收获,做着一场盛大而情绪化的无声祈祷。
她已迫不及待。
当然,阿比盖尔没能开口询问。
她看到伊莎贝拉的神情极其专注,眼眸中倒映着手机屏幕上流动的微光。
她不敢无理由地打扰。
也许她应该和她的朋友说些什么,一些朋友之间该有的闲聊,分享一下此刻的心情。
但一时之间,所有可以用来开口的方法,所有能够填充语言的话题,所有恰当的情感与自我表达,都像是被这股巨大的幸福洪流彻底冲刷到了脑后,不见踪影。
喜欢西拉斯如是说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西拉斯如是说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