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先生——不,”
我略作停顿,为他斟酌了一个更精确的词汇,
“考虑到称谓所附带的行政权力已在事实上完成转移,或许我们该回归一种更为古典,也更为纯粹的传统。
自一七九二年的法兰东始,当君主制及其附庸被扫除后,对个体最崇高的定义,‘公民’。”
克兰普不置可否。
“那么,公民康拉德·克兰普,出于我们之间的私人交情,我可以为你答疑解惑,为你介绍复兴部的运作机理——一项有趣的设计。”
“私人交情?”
克兰普的声音非常不善,像一截被强行弯折的、干燥的枯枝,音节带着即将断裂的脆响。
“至少对我而言,我承认这一点。”
我坦然回应。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混合着难以置信与轻蔑的嗤笑。
“也亏你能说出口。那么,西拉斯,出于这份‘私人交情’,我能获得和他,”
他用下巴指向绝望的乔瓦尼·沃尔普,
“不一样的待遇吗?”
“权力斗争不会影响私人交情,”
我的唇角牵起礼貌与宽容的弧度,
“同样的,私人交情也不会影响权力斗争。
用一句更为人所知的注脚来说明:‘这不是私人恩怨,这纯粹是生意。’”
“这句话有出处吗?”
克兰普的质询带着好奇。
“出自维托·柯里昂的门生之口。
迈克尔·柯里昂在处决法布里奇奥与卡洛前,对汤姆·黑根作出的解释。
我想,您看过那部电影,公民克兰普。”
“当然。”
他立刻回答,带着那种唯恐被视作无知的、过分肯定的姿态,下巴微微扬起,
“我看过所有伟大的电影,最好的电影。科波拉,他是天才,一个真正的天才。几乎每个人都看过。”
“它确实在美学上达到了一个里程碑,”
我微微颔首,目光似乎穿透了蓝厅的墙壁,望向一段逝去的时光,
“科波拉为那些本该在阴沟里腐烂的暴行,披上了一层歌剧般的庄严。
在那之后,整整一代不法之徒,都试图模仿那种悲剧英雄的宿命感,将贪婪与谋杀演绎成某种沉重的家族责任。
可悲的是,他们如今又重新回到了过去——粗糙,直接,丢弃了所有的包装。
友利坚花费了近两个世纪,才勉强为自身的暴力披上文明的外衣,却在近十年来彻底失败。
而现在,它将倒退回去——但会继续向前,以一种更高效的姿态。”
“够了,西拉斯。”
克兰普打断了我,他显然对这种考古式的文艺探讨失去了耐心。
“别告诉我,你是通过给他们循环放映科波拉的电影来确保忠诚的。
那部电影本身,就充斥着无数的背叛。”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
一个过于复杂的答案需要一个更具象的载体来呈现。
“妮雅,过来。”
我的声音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那尊侍立在墙边的、顶着胡狼头盔的钢铁女郎应声而动。
动力甲的关节发出微响,她从阴影中靠近,踩着不可思议的轻盈步伐,踏过覆盖地毯的地面,走到我们的旁边。
“您有什么吩咐,西拉斯先生?”
克兰普的目光中显露出询问。
我为他作了解释:
“想知道他们忠诚的原因,不如去问问他们自己。
妮雅,你为何忠诚于我?”
“您对公司的每个英雄都给予了足够的恩情,我们需要用忠诚偿还。”
我的眉头蹙了一下。
这个答案缺乏价值,并不让人满意。
“这是谁教你说的?”
“最近一期宣传教学手册上的内容。说是在应对访客时可以使用。”
“这里没有访客,”
我的声音变得沉静,
“你只需要保持诚实。
‘忠于理性,坦于现实,诚于自我,为我们共同的伟大目标而献身。’
记得这句吗?把头盔摘下来,像在阿卡姆那样。”
“是。”
她抬起双手,在颈侧的卡扣处熟练地操作。
伴随着一连串轻微的气密阀泄压声,那顶象征着神只与死亡的胡狼头盔被向上托起,然后被她抱在臂弯。
她的黑色长发如同一匹被骤然释放的丝绸,顺着颈部的曲线滑落。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堪称惊心动魄的时刻。
面具下,一张具备了某种古典逻辑的面孔,融合了尼罗河流域壁画的神秘线条。
五官立体、协调、停摆,每一处转折都仿佛经过黄金分割率的计算,皮肤呈现出均匀而富有层次感的蜜色,光滑得如同被大海耐心地珍藏了千年的珠贝,在光线下反射着一层柔和而明媚的光晕。
她摘下头盔后,第一时间看向了克兰普与沃尔普。
“他们不需要回避吗?”
“他们是公司的财产。”
我平静地陈述。
“明白。”
妮雅点点头,不再有任何疑问。
她略微思索,准备回答我的问题,却又摇了摇头,
“‘忠诚’所代表的内容太宽泛了,西拉斯先生。
请您告诉我,您想听哪方面的实情?”
“相较于真正为复兴部提供了绝大部分经费的合众国政府,你们为什么会选择忠于公司,或者说,忠于我个人。”
我复述了克兰普方才所问问题的核心逻辑,
“如果这依然太宽泛的话——告诉我,在刚才,你为什么拒绝执行奥马利和克兰普的命令,放弃了对我攻击的机会。”
克兰普的身体前倾,像一头殊死搏斗的衰老雄狮,全神贯注到了凶狠的地步。
他盯紧了妮雅的嘴唇,生怕漏过任何一个音节。
但妮雅只是轻微地思考了一两秒,就轻描淡写地给出了答复。
“之所以不执行,是因为您更重要。
至于比较——合众国政府、公司,以及您个人,恕我直言,从我们的角度看,这并不是一回事,不存在比较的空间。”
这个答案对于克兰普而言,显然不够清晰。
我再次开口。
在继续追问前,我需要对一些前提稍作确认。
“你的行政管理和公共关系能力课程考核通过了吗?”
“通过了,b级与c级的考核都完全达标。”
“没想到你的英雄还要学这个,”
克兰普喃喃自语,语气里有着一丝荒谬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年前。”
我轻描淡写地将这个数字抛出。
他的表情立时显露出惊讶与震动,仿佛有人在他面前证明了一个早已被他视为公理的定律的错误。
但他没有再继续深究,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那很好,妮雅,”
我示意她继续,
“告诉我们的公民康拉德,为什么那不是一回事。”
“是,先生。”
妮雅颔首,她的目光转向克兰普,不再有任何回避。
阐述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像一位耐心的讲师在阐述一个基础但关键的概念。
“公民克兰普。
这其中的关系在于价值的归属与结构的稳定性。
虽然合众国政府的财政支出了复兴部构筑与运作的财富,但在这笔交易被执行的瞬间,其所创造的价值就不再归属于支付方,而归属于其所构建的那个‘系统’本身。
财富只是系统的要素之一,而系统的持续运转,才是价值的真正源头。”
“无论交易的组成部分如何变动,只要这个系统结构稳定,其价值便能维持。
在衡量要素重要性时,‘占比’、‘分布’,或者单纯的‘数量’与‘质量’,都不是决定性的。
真正决定性的因素,是该要素对于‘系统’的稳定性所起到的作用
——也就是它的独特性、不可替代性,与必要性。”
她顿了顿,确保克兰普能跟上她的逻辑。
“对于我们这些英雄所依赖的,这个‘付出服务以换取收益’的结构而言:
第一,政府。
它虽然提供了最多的财富,但它在结构中的可替代性最高。
任何一个能扮演国家利维坦角色、提供稳定税收、并愿意为公司支付开支的机构,都可以取代它的位置。
更直白地说,理论上,任何一个稳定、能够持续提供足量预算的经济实体,都可以将其取代。
第二,公司。
它的不可替代性远高于政府。
我们的一切收入、技术支持、后勤保障乃至身份合法性,都需要公司的系统来确认和支持。
并且,伊米塔多英雄体系作为一个在特定历史时期、特定技术环境下诞生的产物,其组织架构和发展路径,几乎难以被复刻。”
克兰普若有所思,他似乎理解了这部分。
我适时地为他作了补充说明,这是我在学习教学中的习惯,
“这是公司社会战略成功学教材第二卷第三章的核心内容,每个b级以上员工都会学习到这一部分。
其思想灵感,源自对尼克拉斯·卢曼社会系统论的一种功利化、实用化的改造与提纯。”
“那为什么要忠于西拉斯呢?”
克兰普终于开口,他抓住了逻辑链条上的下一环,
“他,作为创始人,似乎也并非这个结构的必要组成因素。
公司首脑的位置可以被替代。
假如你们真是一群只爱好财富的贪婪之徒,他完全可以被一个更有力的领导者——比如说我——所取代。”
妮雅看向我,目光中带着问询。
我微微点头,授权她继续。
“公民克兰普,这涉及到了另一个层面的内容——同一生态位的比较。
西拉斯先生为这个系统提供的,不止于‘稳定’,更包括一个更重要的东西:‘预期’。”
她的声音染上了激昂的热度,仿佛一位刚刚被拯救下的信徒,在阐述神启的真理。
“我们全体英雄,只要经历了公司的改造,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作经济学模型中的‘理性人’。
而对于理性人构成的市场模型而言,最重要的变量,并非当前收益,而是对未来收益的‘预期’(Expectation)。
系统的‘稳定’是基础,对系统未来增长的‘预期’,则成为了忠诚的最终指向。”
“也就是说——”
我接过了话头,将这番学术化的高谈阔论,翻译成克兰普更能理解的现实,
“也就是说,公民克兰普,在他们心中,我作为公司的控制者,能为他们的未来带来的‘预期收益’,远大于您,也大于其他任何人。
所以他们会尽一切可能保证我的安全,以维持他们对未来的想象。
同样的,他们之所以会选择背叛您的政府,协助我建立新政权,也正是基于相同的逻辑。
在他们看来,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用我的意志取代您的意志,甚至合众国的意志,能为整个系统带来的增长预期,会远高于您继续留任,或合作国继续存续。”
“为什么?”
克兰普发出了最后的、近乎倔强的发问,
“你是如何说服他们的,西拉斯?
靠的是什么?地位?权力?
还是什么其他的手段?
如果他们是真的理性人,难道不该参考其他因素吗?
不应该切身实地、追根溯源地考察吗?
更多的、技术性的因素,就像投资一家公司、一只股票一样!
比如我的执政基础,我的民众支持率,我的政治盟友……”
他一口气报出了一大堆传统的政治资本。
像一个即将破产的商人,徒劳地向银行展示自己早已贬值的资产清单,试图为自己的失败做出最后的辩解。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再次看向妮雅。
“妮雅,对这个问题,你有答案吗?”
“我们在课上讨论过,西拉斯先生。
我们最终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是什么?”
“信用。”
这个词从她口中吐出。
简洁、轻柔,却又重如磐石。
“您一直做得非常好,先生。
从无到有,您为我们建立了这一切。您的智慧与远见,既是最高信用的担保,也有可靠的历史进行保证。”
克兰普目瞪口呆,一时,也许永久地再无话可说。
说完这句话后,妮雅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谦卑而又极为热烈的微笑。
那是一种混合着羞涩与极度崇拜的、近乎于热恋与狂热的表情。
她的目光牢牢地锁定着我。
在那双如猫眼石般明亮的瞳孔里,
整个蓝厅,连同我身后作为背景的克兰普与沃尔普,仿佛都在瞬间溶解、淡化,最终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在她的视野里,整个世界似乎都被简化了。
只有我,才是那唯一的上帝;或是那唯一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
“说得不错,妮雅。”
我肯定了她这最后的答案,“再接再厉。”
“是,西拉斯先生。”
一句恭敬的回应,为这次会面、这场政变中高层的故事,画上了完美的圆满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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