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瓦尼·沃尔普输入了号码,随即拨通了电话。
他手指的动作异常沉稳,一如他此刻的内心,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胜利的笃定。
然而,当连接建立,从扬声器中流淌出的,却并非扎亚茨·马尔采夫的声音。
“你好,沃尔普先生。”
一个陌生男声, 毫无征兆地于音响中浮现。
其话语的每个音节都仿佛经过精心雕琢,在空气中划出美丽而古朴的轨迹。
发音的韵律,则带着一种古老的、几乎被遗忘的优雅,仿佛源自一个广播技术尚未普及,字正腔圆本身即是一种权柄宣告的时代。
沃尔普身体瞬间僵硬。
这通电话,是他与扎亚茨之间的一次预定通信,是双方在抵达白宫前,就与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的会面事宜进行的最后一次程序性确认。
按照双方的约定,这条线路应保证绝对安全的,排除任何第三方介入的可能。
“我是乔瓦尼·沃尔普。你是谁?”
发问的同时,他的大脑已在瞬息之间开始了穷举与排除。
扎亚茨本人身处伊米塔多公司的绝对控制范围之内,被其他势力——例如宗教团体——物理劫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变量只能源于内部。
扎亚茨叛变?这个念头刚一浮现便被他否决。
其叛变的收益与风险完全不成比例。
更何况,他与西拉斯的联盟,从未建立在任何个体脆弱不堪的忠诚之上,而是构筑于对时局冷静的审视,与对行动必要性之间达成的、钢铁般的共识。
所以,答案只剩一个。
是公司内部有了新的动作。
思考的回路迅速闭合,他得出了结论。
“你是公司的人,我想这没错。”
“是的,您非常敏锐。”
话虽如此,对方的声音里却听不出赞许,只是在礼节性地陈述
“您是——让我猜测一下,”
沃尔普的身体重新靠回真皮座椅,试图通过主动猜测来夺回对话的掌控感,
“迈克尔·陈部长,还是战略部的负责人伊莱亚斯·索恩先生?”
他列出了两个最有可能的名字。
这是他基于对伊米塔多公司信息分析后得出的、最合乎逻辑的判断。
他几乎可以肯定,答案就在这二者之间。
“我是西拉斯。”
沃尔普脸上的血色,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蜡质般的苍白。
他精心构建的、用以应对突发状况的沉稳姿态,在这两个单词面前轰然崩塌。
下颌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绷紧,将他的表情凝固成一尊严肃到近乎痛苦的石膏像。
即便他曾在成千上万的追随者面前,用最激昂、最富煽动性的言辞将西拉斯·布莱克伍德描绘成一个需要被推翻的资本暴君;
即便他所领导的,是全友利坚境内唯一一个曾公开打出反对伊米塔多公司旗号的势力。
但作为西拉斯最狂热的研究者,以及亲身感受过那股力量的合作者,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名字的真实重量。
那不仅仅是一个代号,更是一个传奇,一个运转中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权力系统的具象化身,是一个足以让政治版图的板块都为之漂移的引力奇点。
“抱歉,我有些没听清楚。”
沃尔普使用了一种本能的、试图拖延时间以重整防御的策略,
“您的名字……”
“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屏幕另一侧的声音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断言,先声夺人,
“作为合作者,你需要向我汇报进度。”
“您需要听哪方面的进度?”
沃尔普强迫自己跟上对方的节奏。
“任何方面。”
“我有些不明白——”
“你需要让自己明白。”
那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
“任何方面。所有你觉得能打动我的内容,你取得的进展。
我给了你一笔投资,现在,向我介绍你的成果。”
这段话语,其结构之严密,态度之强硬,如同一座无门无窗的逻辑囚笼,将沃尔普所有的退路都彻底封死。
沃尔普完全不想在此刻进行汇报。
这次沟通太过仓促,即便他对自己取得的成果有着绝对的自信,但时机远未成熟。
他所有的材料,所有的腹稿,都是为数小时后在白宫进行一场精心铺排的、充满仪式感的正式会面所准备,
绝非是为了应对眼下这种如同突击检查般的、毫无铺垫的质询。
然而,他无法拒绝。
正如对方所言,西拉斯是投资者,是这场席卷全国的风暴背后最核心的资本供给方。
他的要求,即便在时机上显得蛮横无礼,其动机却无懈可击。
前排,身着黑色西装的司机依旧目不斜视,仿佛车内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双手稳定地握着方向盘。
副驾驶位上的米娅,眼眸微微转动,她无声地回过头,视线关切地落在沃尔普紧绷的侧脸上。
仅仅通过对话的蛛丝马迹,她似乎便已判断出他正面临窘境。
“我可能需要组织一下语言。”
沃尔普说。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体面的缓兵之计。
“您有充分的时间组织语言。”
对方的声音平静到可怕,
“从您所处的宾夕法尼亚大道延伸段到白宫,剩余里程约为八十公里。
您车辆当前的行驶速度是每小时三十八公里,考虑到接下来的路况有些糟糕,您至少拥有两个小时。”
一滴冷汗,从沃尔普的发际线边缘渗出,如同一只缓慢爬行的昆虫,顺着他的太阳穴缓缓滑落。
“我能在两小时后再给您关于我成果的全面报告吗?在正式会面之后。”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思考了少许,用比刚才稍高的音量,近乎请求般地说道。
“一次谈话无法说明的内容,一次会面也做不到。
我们都有着良好的合作态度,因此无需那些旨在消除沟通障碍的繁文缛节。
只要核对了事实,两小时后,我们可以直接开始更进一步的商讨。
还是说,您对于您的成果,缺乏信心?”
“当然——当然不。”
请求被毫不意外地驳回了。
对方的言辞咄咄逼人,如同连续不断的点射,将他逼入无路可退的角落。
但沃尔普的目标已经达成。
米娅已经完全领会了谈话的走向。
就在他说出那句请求的瞬间,她的手指已经在膝上的设备上开始了无声的、迅捷如飞的舞动。
此刻,在这轮交锋结束的刹那,闪烁着冷光的平板电脑被一只白皙的手递到了他的面前。
屏幕上,一幅展示着全国起义形势的数据图表,正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虽然只是未经深度归纳的原始数据,但对于思维一向敏捷的沃尔普而言,这已经足够。
“起义正在全国蔓延。”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的不确定性则暂时消失无踪,
“如我们的计划一样,最初在二十七个州同时点燃。
根据今天凌晨的最新统计,战火已经扩散到了三十个州。
甚至在计划之外,内布拉斯加、爱荷华与堪萨斯这三个最典型的农业州,也受到了剧烈的波及。”
“范围只是一方面。”
西拉斯的声音传来,依旧平静。
“您说的对,范围只是一方面。
我们更成功的地方,在于深度与广度。”
沃尔普的语速开始不自觉地加快,但每一个单词的咬字却始终保持着惊人的准确。
当他开始叙述起自己的成就时,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与掌控感,如同一股暖流,注入他的唇齿喉舌与四肢。
“我们动员的五万名核心人员,引爆了远超预估范围的连锁反应,参与行动的总人数已濒近四十万。
我们的行动目标,实现了由上至下的全面成功。
所有大都会的交通枢纽——机场、火车站、港口——已尽数落入我们手中。
随后,起义力量以各地的政府大楼、法院等关键建筑为圆心,迅速向外辐射,构建起从州一级到县一级的稳固势力据点。
这直接瘫痪了现存的所有行政力量。”
“虽然地方上正在逐步组织起一些持枪的民兵团队进行反抗,但只要下一批装备完成分发,我们的占领就会变得坚不可摧。
华盛顿现在已经在您和我的掌控之中,而只要我们正式合流,友利坚超过一半的土地都将插上我们的旗帜。
您随时可以宣布建立新政府,无论是设计一款全新的旗帜,还是继续沿用星条旗。
无论如何,它都会在几个小时内,树立在所有政府机构的最高处。
您不想亲眼见证那副场景吗?”
他的声音,此刻变得高亢而激昂。
他尝试着将在演说中用过的一切技巧——节奏的变换、情绪的渲染、愿景的描绘——都灌注其中。
他试图通过电波,将这些数据背后所蕴含的、足以改天换地的磅礴力量,传递给他的投资者,以增强对方对他,以及他所领导的这场伟大事业的信心。
这甚至不是欺骗。
因为他所说的,每一句都是无可辩驳的实情。
他对自己的成就,首先就抱有绝对的自信。
然而,屏幕的另一侧,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沉默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轻易地便吞噬了他刚刚掀起的、由言语构筑的风暴与波涛。
“您觉得如何?”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
他放下平板。
米娅适时地为他递来一瓶纯净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他拧开瓶盖,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以避免错过回答,或被误认为怠慢的前提下,谨慎地喝了一口。
而就在此时,对方终于给出了回复。
但那回复,却远没有他所期望的那般积极、热切。
“做得不错。这是一次成功的合作。”
这句话,表面上是肯定,但其内在的含义却让沃尔普的心猛地一沉。
一次“成功的合作”,这个措辞听起来更像是一句盖棺定论的总结,暗示着事情到此为止。
他无法排除对方只是不注重措辞的可能性,但这已经足够令人不安。
“那后续——”
“后续等到白宫后再讨论。届时,还会有另一位贵客到场。
我会亲自宣布友利坚的未来。”
沃尔普暂时松了一口气。
至少,对方没有直接终止合作。
“回见,沃尔普阁下。”
“回见,西拉斯先生。”
通话结束。
屏幕上跳出通话时长的提示,乔瓦尼·沃尔普没有去看,只是任由手机的重量压在掌心。
很快,屏幕自动熄灭,变为一片深邃的黑暗,映照出他自己模糊而扭曲的面容。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那是一片激烈的情绪风暴过后的战场,残留着胜利的喜悦,交织着对未来的期冀与近乎祈求的渴望。
但占据这片战场主导地位的,却是一种如乌云般浓重得化不开的阴郁和不安。
米娅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她的目光观察了许久。
直到将他脸上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都尽收眼底,她才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关切的温软语调询问。
“西拉斯的态度如何?”
“很不明朗。”
沃尔普开口时,音调有些低沉,
“没有不利的表示,但我也完全读不出任何继续合作的态度,甚至……甚至都算不上友善。
我们可是合作者和盟友!为什么!”
前几句是平铺直叙的分析,后两句则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情绪,几乎是一种抱怨。
米娅等待他将这股情绪短暂地抒发完毕后,
这才用平静的、不带任何偏向的语气,指出了他话语里的一个逻辑漏洞——一个不准确的地方。
“盟友?他有明确表示过吗?”
“没有。但我们就是盟友。”
沃尔普的语调不自觉地拔高了,仿佛声音越大,这个论断就越坚实,
“我们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他资助了我,我给了他一份堪称完美的答卷。
虽然我曾经是他最大的反对者,但现在我们关系紧密,合作无间。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利益完全一致!
我团结了绝大部分克兰普的反对者,而他的目标是彻底颠覆克兰普的政权。
我们天生就站在同一立场!”
他做出了详尽的说明,试图说服米娅,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随后,以一个充满偏见与情绪化断言的语句做了收尾。
“我不相信他连这最基本的一点都看不明白,我不相信他会如此愚蠢!”
“他当然不会。”
米娅轻声附和道。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赞同他,但若是仔细分辨,那赞同的角度却似乎有些奇怪。
然而,沉浸在自己逻辑中的沃尔普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我希望他不会。”
他低声说,随即声音突然拔高,似乎已不再是讨论,而是在进行着祈祷,
“这是一场理所当然的胜利与成功!”
语罢,沃尔普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疲惫地将目光转向窗外。
车辆正行驶在通往市中心的公路上,道路两旁的建筑风格开始变得统一而乏味。
由混凝土、玻璃和钢材构筑的盒子,如同一个不断复制、功能单一的平庸细胞,在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排列。
不时有提前安排好的起义者,身穿灰色作训服,手臂上扎着红色布条,在路旁向他们行礼。他们提前得到了通知,认得沃尔普的车型与车牌。
沃尔普有时会向他们点头示意,有时不会。
米娅也随他看向同样的方向,但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那些建筑和人群,落在了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焦点之上。
两小时后,他们的车辆,在白宫北门廊前缓缓停下。
喜欢西拉斯如是说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西拉斯如是说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