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着矗立的十二尊机甲,忽然有了动作。
那并非迅捷的反应,而是一种近乎迟缓的的苏醒。
最先响起的声音,并非金属摩擦,而是深藏于机体核心的、某种高密度流体被强压泵入循环系统的闷响。
随即,是支撑着数百吨重量的液压杆柱依次解锁的锐利鸣音,音色有如远古冰川在自身重压下的开裂。
十二尊钢铁神像,以一种全然同步的、形态上有所区分、节奏上完全精准的姿态,挪动了它们的躯体。
它们不再面向观礼台,而是转向了广场的另外三个方向,构筑成一道弧形的、不留死角的屏障。
它们并未立即开始行动,而是不约而同地,略微俯下了身子。
爆炸引发的踩踏与尖叫已然越过了第一个混乱的峰值,逐渐平复。
人群正如一滩池水落入巨物后的混乱波纹般,向外扩散。
但由于对局势的判断不明,疏散并未演变成彻底的溃逃。
大部分人只是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向远离爆炸中心的位置移动。
当他们看到机甲开始活动时,许多人不明所以地停下了脚步,脸上混杂着惊恐与好奇,抬头仰望着这些刚刚还是盛典主角的庞然大物。
友利坚的国情,在此刻显露出其吊诡的一面。
这是一个对武器习以为常的国家。
从九毫米手枪的后坐力,到步枪的点射节奏,再到拉斯维加斯曼德勒海湾酒店窗后那如同电锯般的持续咆哮,
民众对民用级别的杀伤力有着充分的经验与想象。
然而,对于真正意义上的军用级武器
——导弹划破天际时那几乎撕裂耳膜的声爆,白磷弹如同地狱之花般绽放的惨白,抑或是温压弹将空气本身化作燃料的窒息,凡此种种——人们的认知是贫乏且充满距离感的。
在日常的、由法律与社会契约构筑的温室中,人们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复杂的、完整的、被无数社会关系和个人价值所锚定的坚固实体。
那些危险的物品,更像是他们身份与权利的注脚,是宪法第二修正案的论证,而非带来破坏和毁灭的工具。
这种幻觉,直到第一次踏上真实的战场,才会被彻底粉碎。
在那一刻,士兵会发现,武器与战场并非仅仅是职业规划中的生产资料与就业环境。
他们在那一刻,便突然间背上了一笔名为“生命”的巨额负债。
而偿还它的唯一方式,便是死亡。
此刻,广场上的平民,即将提前修完这门课程。
仿若一个乐队的不同声部,机甲武器系统启动的声音,层次分明地响起。
首先是激光武器预充能时,那种高频的、几近超出人耳捕捉范围的嗡鸣;
然后是电弧发生器激发出幽蓝电弧时,空气被电离的“噼啪”声;
最后,是隐藏在肩部与背部的导弹发射巢,其盖板液压开启时,沉重而决绝的“咔嗒”声。
继而,能量核心开始全力泵发。
以“肯尼迪”号为例,其头部的环状散热器由内而外亮起,如同戴上了一顶由炽热金属铸就的王冠;
而“华盛顿”号胸前银白色的能量核心,则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剧烈搏动,光芒穿透了装甲的缝隙,逸散而出,温和、明亮、却极具穿透力,试图印刻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一种具体的、可被感知的恐怖,终于取代了之前混乱的茫然。
不祥的预感如同一层薄冰,在人群的心头迅速蔓延。
不少刚刚减慢速度的人开始重新奔跑,但停留在原地、仰头观望的人却更多。
机器启动时那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噪音,盖过了幸存者的哭喊与尖叫,危险的气息依然存在,但被一种更为强劲的嘈杂所掩盖。
人们仿佛失去了感知并处理危机的能力,对其充耳不闻。
其中,尤以“克兰普”号周围停留的人群最多。
它是十二尊机甲中最壮观、最庞大的一台,武器配置最为丰满,涂装是经典的星条旗配色,显得最为可靠、安全。
更何况,它的名字是“克兰普”——一位在世、在位的友利坚总统。
只要是一个拥有基本常识和判断能力的友国人,几乎都无法想象它会对友利坚国民不利。
“克兰普”号下方一处人流较为稀疏的区域中,有一对父子。
父亲体型偏胖,脸色因激动与惊恐而显得过分白皙,他身上是一件印有经典口号的红色polo衫,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儿子,一个尚未抵达叛逆期的男孩,正紧紧地攥着父亲的手。
在他们周围,是无数依据人类本能自发聚拢的微小群体。
兄弟搀扶着姐妹,朋友背靠着同学,同事们围成一圈,甚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下意识地靠近彼此。
他们在用交谈或无声的肢体接触,来试图平息方才那场爆炸带来的惊吓与恐惧。
“……上帝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恐袭吗?”
“总统会处理的,他就在上面,他会保护我们的……”
“谁来说点什么!我们需要指引!”
男孩,以及他周围许许多多的人,都本能地将目光投向我们所在的观礼台。
总统在这里——他理应站出来,主持大局,至少应该说点什么,让民主与自由回归它应有的轨道。
然而,他们没有看到或听到任何期望中的内容。
他们只等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死神降临。
屠杀始于导弹的齐射。
机甲肩部的发射巢同时向上开启,微型导弹如同被激怒的蜂群,拖拽着白色的尾迹,以一种铺张浪费的姿态,尖啸着扎入人群最密集的区域。
仅仅第一轮齐射,就持续了整整二十秒。
爆炸的火光与浓烟,如无数朵肮脏的巨大花朵,瞬间绽放,又瞬间凋零。
同时进行的,是高能武器的横扫。
能量光束没有声音,只有纯粹的光与热,如同上帝的画笔,在广场这块画布上,随意地抹出一条条绝对死亡的直线。
被光束扫过的人体,几乎立刻便迎来了死亡,乃至于分解。
水分瞬间蒸发,有机物被碳化,最后只剩下一些维持着生前姿态的、黑色的、冒着青烟的灰烬与残骸,
传说中的庞贝古城在此刻化为了具象。
“林肯”号与另一尊以“格兰特”命名的机甲,则展现了另一种形态的暴力。
它们俯下身子,电弧发生器几乎贴合地面,狂暴的蓝色电蛇在人群中无规则地激荡。
被击中的人,一部分瞬间化为焦炭,另一部分则保持着完整的形态倒下,体表找不到任何伤痕,只有生命被瞬间剥夺后留下的、安详到诡异的表情。
这两种结果之间,还散落着无数呈现出不同色泽、不同形态的“半成品”。
首轮齐射结束,地面已然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然而,这片地狱的图景却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秩序感。
火力将周围的路面和房屋都摧毁成了废墟,但又并未完全摧毁。
完好的区域与被彻底抹除的死亡圆点,以一种点状分布的方式遍布大地,再由激光的直线为其划上分割线。
整体上,它既铺张浪费——缺乏统一的目标;
又高效节约——没有任何两次不同的攻击,服务于同一次死亡。
观礼台上一片死寂。
机甲的攻击太过突然、太过诡异,几乎完全游离于所有人的认知之外。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听到一片呼唤上帝的、徒劳的呢喃。
以及,克兰普突然瘫坐在旁边空置座椅上的沉重闷响。
“这是你的安排?”
他嘶吼道,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无权决定‘克兰普’号的所作所为。”
我温和地回答,
“这只是机甲内置的防御反击程序。
在面对袭击时,它们会按照预设流程,对威胁区域进行自主火力覆盖。
白宫调用复兴部的装备后,并未关闭此程序,便直接搭载武器进行展出,才酿成大错。
公司无需为此承担任何责任。”
“但这是你们的机甲!”
他咆哮道。
“但它叫‘克兰普’号。它们属于友国政府”
我用同样的思路回答。
“公众知道这一切吗?你们没通知我!”
克兰普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突然回想起了什么,立即追问,
“奥马利没有将这个程序存在的情况告诉我!
白宫没有得到应该有的信息!”
“他告诉过你,这批机甲有缺陷,依然处于调试中。
至于程序的设计和具体缺陷——公众知道,所以我们默认白宫也知道。”
“可白宫不知道!”
“我们公司的公开官网上,直接展示了相关内容。
完全坦诚,完全公开。”
我稍作停顿,让他消化这个信息,
“作为公开内容,您只需要查阅官网‘复兴部’页面最下方的‘特别技术须知’,就能看到这条信息,甚至可以了解到具体的技术细节。
我们还留有存档记录,是一家地方性报纸,《芝加哥大众党人公报》,率先报道了 达利奥·阿莫迪设计了这个程序的消息。”
“他是谁?”
克兰普的声音在颤抖。
“卡内基梅隆大学的一名大四学生,今年在伊米塔多公司的匹兹堡分部实习,全额奖学金获得者。”
我慷慨地给出了解答,
“一个实习生的设计,一家地方性报纸的报道。
总统阁下,没有任何可能,白宫与六角大楼的精英们会对此一无所知。
当然,这只是前提。
更重要的是,”
我再次重复,敲下最后一颗棺材钉,
“它叫‘克兰普’号,它们属于友国政府。”
他瞪大了眼睛,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在伊万卡、芬奇,以及逐渐聚集到他身边的一众官员的簇拥下,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观礼台。
他身边的高层人士越聚越多。
克兰普来者不拒,仿佛要用这道人墙来阻挡台下那无法回避的景象。
簇拥者则漫无目的,仿佛要通过紧紧攀附在权力中心的左右,以放弃独立性来逃离自身的主体性、回避责任。
台下,屠杀仍在继续。
枪声,如永不停歇的暴雨。
速射炮与小型机炮的射击持续不断,机甲构成的扇形防线,伴随着密集的金属撞击声和隆隆的踏地声,不断向外推进。
它们的身影渐行渐远,但依旧庞大,杀戮的声音始终清晰。
从我的位置,渐渐能闻到一阵阵熟肉的焦糊味,混合着臭氧的清新,以及属于硫磺和组织腐败的怪异气息。
能听到悠远的、零星的、无依无靠的哭喊与求救。
我抬头,准备再次看向下方。
视线忽然被遮蔽。
一只手,拦在了我的眼前。
那是一只符合“淑女”一词定义的手。
肌肤白皙,手指纤长。
指腹与虎口处却有着因常年训练而留下的细微薄茧,几乎看不见的伤疤划过手背的侧面,却丝毫未损其美丽。
“谢谢你,伊莎贝拉,你真是善解人意。”
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不喜欢看到他人的悲惨和死亡,这会让我变得多愁善感。”
伊莎贝拉出现在我的身边,她的体温,以及身上冷杉香水的气味,暂时隔绝了面前的恐怖。
“即使这是你亲手促成?”
她的声音很轻,但听得真切。
“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割断任何人的喉咙,但我绝不愿意见挥洒的鲜血。哪怕我是吸血鬼。”
沉默持续了少顷。
“你真是个魔鬼,西拉斯。”
“这可真是让人伤心。”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糖果盒,也递给了她一颗茴香糖,
“作为文学修辞来说足够到位,但作为论点,则不够准确。”
“你在做魔鬼做的事。”
“魔鬼也由上帝创造,不是吗?”
我握住了她的手,
“地狱与天堂,同样值得尊重。”
她的手微微一颤,但没有抽回。
“好了,伊莎贝拉。
告诉他们开放卫星网络,我想知道各地的实时情报。
但愿一切没有差池。”
她点了点头,终于收回了拦住我视线的手,开始在设备上操作。
“我需要在什么时候介入?”
“十分钟后,最迟半小时。”
我给出了指令,
“幸存者的数量必须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剩下的人越少,事件的性质便越恶劣——影响也就越容易抹除。”
“了解。”
她回应道。指尖在屏幕上跃动,开始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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