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米娅·凯勒曼(miaKellerman),我的个人秘书。”
乔丹尼·沃尔普向两人介绍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士。
他的手掌并未触碰她的身体,却有一种无形的领域感将她囊括在其归属范围内。
“她毕业于耶鲁,取得了硕士学位,现在负责我的个人事务。”
米娅的微笑非常有趣。
它没有寻常年轻女性的羞怯,也并非商学院教案里那种公式化的热情,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带有学术气息的谦逊。
她的姿态微微放低,并非源于卑微,而是出于对特定社交场合中权力梯度分布的精准理解。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扎亚茨身上,随即转向丹尼尔,微微颔首。
“扎亚茨先生,丹尼尔先生,很荣幸见到两位。
乔丹尼经常向我提起二位为我们共同事业做出的卓越贡献。”
她的声音清亮而平稳,如同在研讨会上阐明一篇论点清晰的论文。
“之前我没见过她。”
丹尼尔·米勒的观察直白而坦率,视线在米娅和沃尔普之间不加掩饰地来回移动。
沃尔普似乎很享受这种审视。
“她才刚刚入职,就在一周前。”
“我两周前才刚刚毕业,”
米娅主动补充道,
“在此之前,我和沃尔普先生一直通过‘SeekingArrangement’进行联络。”
这个过于现代且充满暗示性的词汇,瞬间在快餐店标准化的空气里注入了一丝异样。
此时,她的坦诚反而构建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让任何揣测都显得多余而粗鲁。
沃尔普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带有表演性质的愉悦。
“偶尔见一面,只在文华东方或是丽思卡尔顿。
不过,我和米娅的友谊非常稳固——这无需漫长的时间来验证。”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在为自己的论断打上一个不容置疑的节拍。
“也非常深入?”
丹尼尔的追问。
“是的,非常深入。”
沃尔普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动作的幅度之大,仿佛是在听证会上确认一项至关重要的事实。
扎亚茨始终观察着,直到此刻才开口,声音平直。
“沃尔普先生,我记得你之前在规划中提过,要寻找一位金发碧眼的耶鲁女学生,来担任组织内部对标伊莎贝拉小姐的象征性地位。”
“是的,就是她。”
沃尔普毫不犹豫地回答。
丹尼尔的眉毛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惊讶的情绪在他脸上扩散开。
“但那其实是个不成熟的想法,”
沃尔普紧接着便否定了自己,展现出一位成熟领导者应有的、随时修正航向的灵活性,
“没有人能取代伊莎贝拉的位置。
她身上有太多资源,那些盘根错节的资本,是我们的组织所无法提供的。
我不确定那些东西究竟是来自于她自己,还是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的手笔,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复制。”
他低下头,视线落在快餐店仿木纹的塑料座椅上,仿佛在审视自身根基的贫瘠。
“我想,我们可以坐下来谈。”
扎亚茨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当然。”
丹尼尔也收敛了惊讶,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几人分别落座,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四边形。
沃尔普重新抬起头,目光聚焦在扎亚茨身上。
“当我收到你那封邮件里的建议后,我也仔细思考了这些事,并和组织内的核心成员进行了讨论。
你说的没错,塑造一个‘伊莎贝拉’,与伊米塔多的伊莎贝拉,这两件事在本质上,的确不是一回事。”
“我也觉得那不可能,”
米娅的声音适时地切入,既是对沃尔普观点的支持,也是在展现她的价值,
“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听到沃尔普先生要把我捧成‘第二个伊莎贝拉’的建议时,我被吓到了,然后是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
但当我知道这计划的实际困难后,我也没有多难过。
那的确太困难了,不是谁都有勇气去面对那种级别的关注,也不是谁都有足够的信念和力量,去坐到那个位置上。
哪怕她在耶鲁上学的时候,她的优秀程度也让人难以想象。”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个最关键的现实因素,
“更何况,我们的前任雇主已经停止了资助,现在组织必须自力更生。”
“你的建议不错,”
沃尔普的手掌厚重地拍了拍扎亚茨的肩膀,传递出一种混合着赞赏与期许的力量,
“或者说,精彩绝伦。”
“很荣幸得到您的赞美。”
扎亚茨的回答依旧谦逊,他的面部肌肉没有一丝多余的波动。
当然,这并非虚伪,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发自内心的平静。
他的目的尚未达成,此刻的一切,都只是通往最终目标的过程。
他提出的建议共有三条。
其一,战略寄生原则。
组织应立即停止对伊米塔多公司合法性的正面、根本性质疑。
这种对抗徒劳无功且极易被定义为恐怖的主义。
正确的做法是,通过议题迁移,将公司在事实上已经拥有的部分社会管理权与司法权,赋予组织自身。
即,承认其存在,并以“更优秀的监督者与执行者”的身份,寄生于其庞大的合法性躯壳之上。
其二,靶点精准化策略。
必须明确组织的斗争目标,将攻击火力从模糊的“公司霸权”概念,转向西拉斯·布莱克伍德这个具体、可被感知的个人。
集中所有宣传资源,抓住其性格中易于被大众理解和攻击的弱点——如精英主义的傲慢、理性的冷酷、对进步价值的漠视——将其塑造为一个清晰、明确、必须被打倒的标靶。
其三,统一战线构筑。
以“对抗西拉斯·布莱克伍德”这一核心标靶为旗帜,团结一切可团结、可合作的对象。
这包括但不限于被公司利益损害的传统财阀、在权力竞逐中失势的政客、对现状不满的知识分子乃至所有潜在的、可以被利用的力量。
组织的第一要务,应从“解构与破坏”现有秩序,转变为“谋求构建与发展”自身的联盟体系。
毫无疑问,拨云见日般的准确,并具备前瞻性和可行性。
这是西拉斯的手笔。
“那么,目前发展的情况如何?”
他主动问道。
“非常顺利。”
沃尔普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
“我们开始在波特兰、奥斯汀、西雅图等思想倾向更自由化的城市建立分部。
对我们感兴趣并加入的会员数量超出了预期,他们各种各样,来自于全世界。
虽然拉塞尔·马尔文已经入狱,但有不少新的赞助商正在通过各种渠道联系我们。”
他靠在椅背上,声音里带着嘲讽,
“很多人对西拉斯·布莱克伍德都不满意。
他过分精明,有时近乎严苛,总喜欢占据绝对的主导权和主动权,想把一切事物都纳入到他那里。
相较之下,伊莎贝拉·罗西是个良好的幌子。
她看上去非常开明,非常进步,非常善良——这意味着,在那些人眼中,她更便于掌控。”
“就像那些进步的自由派一样,”
米娅用指尖优雅地拨开一缕垂落的金发,言辞锋利,
“过于理想主义——除了听上去很有吸引力以外一无是处。
他们最大的用处,就是作为一种工具,用来颠覆现有的秩序。
他们承诺的世界听上去更好,但永远不可能真正做到。”
扎亚茨不由得多看了米娅一眼。
她的见解比她的外表所展示的,似乎要深刻得多,和她的履历一致。
“非常高明的见解。”
“过奖。不过这并非我的原创观点,”
米娅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是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的观点。
你知道,在耶鲁的某些社交场合,总需要引用一些足够有分量的思想。这也很可能在工作的时候用到,所以我做足了准备。
我只是对他的原话,进行了一些符合当下语境的逻辑推理。”
“他的原话是?”
扎亚茨追问道。
米娅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仿佛要在空气中勾勒出那句话的形状。
“‘世界上有三种事物最能打动人心:财富,欲望,理想。
其中,尤其以理想最有欺骗性——理想的本质,源于对现实的不满足和对非真实之物的向往,其诞生便伴随着与生俱来的谎言。’”
“某种意义上说,伊莎贝拉也是一种理想。”
丹尼尔·米勒若有所思地附和道。
“我完全同意,”
扎亚茨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宗教式的虔诚和平和,突兀却又佯装着合理,以至于一时没有人感到讶异,
“她是神,是信仰。”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丹尼尔急忙摆手,试图澄清自己的观点,
“我是说,在那些新的投资人眼中,伊莎贝拉代表着一种理想化的模式。
我们新增的支持者里,有一大半都是这么认为的。”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冷场。
这沉默并非源于尴尬或敌意,而是一种更纯粹的、逻辑上的断裂。
没有人跟上,仿佛所有人的大脑都在那一刻忘记了预设的对话脚本。
这沉默并非声音的缺席,而是一种积极的存在,将他们最后的话语冰封在其中,显得格外不安和脆弱。
丹尼尔有些无措。
他无意识地搓着手,局促不安地用眼神向扎亚茨求助。
扎亚茨接收到信号,顺势将话题从这片浅滩引开。
“我们目前募集到了多少资金?”
“很多钱,非常多,”
沃尔普立刻接过了话头,仿佛巴不得尽快离开刚才的话题,
“也许足够支持一次比较简朴的高级选举,甚至绰绰有余。
让我想想具体的数字……”
“九千三百万友元。”
米娅流畅地报出了一个数字,展现出远超沃尔普的记忆力和准确性,
“一部分来自于组织原本的账户积累,另一部分则源自于近一个月内的新增募集资金。”
“当然,这依旧不够。”
沃尔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与这笔巨款不相称的凝重。
他伸出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着,
“听上去很多,但你知道它能买到什么吗?
也许是二十辆步兵战车,或者勉强够支付一艘‘阿利·伯克’级驱逐舰半年的维护费用。
就这么点钱,也许可以给西拉斯制造麻烦,但不足以完成我们的任务。”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扎亚茨,
“你带来了新项目,对吗,扎亚茨。
邮件里你提到了。”
“当然。一个全新的项目。”
扎亚茨以让周围的空气重量陡然增加,
“公司希望我们能公开对抗康拉德·克兰普。”
“如果你是在开玩笑的话,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沃尔普皱起眉头,语气变得严肃,
“一个好的笑话,并不需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不是笑话。”
“可他是康拉德·克兰普!
和现任总统作对,你疯了吗?
我们是需要那些州长、议员以及选票的支持,但这么做会立刻让我们丧失所有法理上的合法性!
即使是西拉斯·布莱克伍德本人,也选择了和邦联政府合作,而不是公开对抗!”
“今时不同于往日,”
扎亚茨缓缓说道。
他的语气谨慎,像是在将一粒标准砝码,小心翼翼地放在天平之上,内容却极为激进,
“克兰普总统只能在电视上宣称我们有罪,而伊米塔多公司,才能为我们真正地定罪,并把我们送到他们的监狱里。”
“今时不同于往日——”
沃尔普本能地想反驳扎亚茨的这句话,但当话语出口的瞬间,他猛地意识到了其中蕴含的、颠覆性的逻辑和事实。
他的双眼蓦然瞪大,瞳孔在瞬间收缩,脸上的神情剧烈地变动着。
仿佛一位终身致力于绘制世界地图的制图师,在刹那间亲眼目睹了自己耗费毕生心血描绘的大陆板块,毫无征兆地对折了起来。
“等等……你的意思是——”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失去了平稳。
“是的。”
扎亚茨肯定了他的猜测,
“暴力机构与行政机构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执法部门和司法部门之间,产生了结构性的冲突。
公司需要一个组织来挑起这个矛头,扮演一个旗帜鲜明的反对派,给予他们介入和扩大自身权力的借口。
沃尔普先生,这是我们的机会。”
沃尔普断断续续地点着头,大脑在飞速地处理着这个足以重塑整个权力格局的信息。
“也许……也许你说的没错。
但是,我们为什么必须要选择公司?
克兰普总统……”
“用西拉斯先生的话来说,”
扎亚茨无比自然引用了那个人的逻辑,
“‘与贪婪、专制、残忍这些品质相比,愚蠢,是更令人排斥的根本性缺陷。’”
“是的,”
沃尔普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神中闪过释然,
“克兰普比西拉斯要愚蠢得多。”
他点头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扎亚茨继续补充道:
“人们也总是会选择更聪明的那一方,尤其是聪明人自己。”
“这很好理解。”
米娅接过了话头,她的脸上露出一种了然的、带有嘲讽意味的美丽微笑,
“大学里也一样。
无论那些自由派的口号喊得多响亮,女生们最终总是会选择‘SeekingArrangement’上的成功人士,总是在毕业后义无反顾地选择华尔街的大公司和那些能提供高薪的工作。
智慧更具备实际的吸引力。”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想法时,我也非常震惊,”
丹尼尔坦诚道,
“但仔细一想,确实已经到了这个时间点了。
如果伊米塔多公司想让自己的权力再往前一步,他们就必须这么做。”
“这个消息的来源绝对可信吗?”
沃尔普的呼吸依然有些急促,“公司真的同意和我们合作?”
“伊莎贝拉小姐亲口向我承诺的。”
扎亚茨的脸上浮现出安宁的神采,
“她就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
“我们有多少准备时间?”
沃尔普问。他已经理解了一切,彻底进入了状态。
“一个月,沃尔普先生。
启动资金就靠我们现有的这笔财富。
公司承诺,会向我们提供一切必要的‘软性’帮助。
覆盖全国性的游行、可控的动乱、网络上的舆论抗议……一场席卷全国的风暴。”
“一场在一个月后准时引爆的定时炸弹。”
沃尔普精准地总结道。
“完全正确。届时,我们将成为风暴的中心,成为反对克兰普政府的英雄。
这是我们从公司手中抢夺荣光,并将其转化为自身资本的唯一机会。”
“好吧。”
沃尔普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排空了肺里所有的犹豫和疑虑。
他抬起头,对着不远处的柜台喊道:
“米娅,去帮我点一份大号薯条。”
米娅随即起身,靴子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向柜台。
沃尔普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扎亚茨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
“我希望,你复仇的信念依然坚定如初。
你必须时刻记得,你的仇人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
扎亚茨迎着他的凝视,毫不退避。
“是的,当然。”
他用声音展示着严肃和笃定,尽管内核表象略有差异,
“那是我的人设——不,是我的人格。它很重要,是原则性问题。”
“你记得就好。”
乔丹尼·沃尔普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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