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伊莎贝拉·罗西。
那果然是位美丽的女士。
她端坐于室内光线最柔和的一隅。
姿态并非权力的宣示,反而更近似于一位心理诊疗师在等待她的访客,带着职业化的放松与专注。
金色的长发被松散地挽在脑后,仅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脸颊边。
发色并非单纯的金色,而是一种在灯光下能分解出从阳光到蜂蜜色谱的复杂混合体,随着她头部的微小动作,光泽便如流动的融金般淌过。
上身穿着一件质地介于丝绸与某种高分子材料之间的白色短袖衬衫,样式精准地贴合着她的身形,却又在肩部与袖口保留了恰到好处的余裕。
衬衫的第一颗纽扣解开着,露出的一小片锁骨肌肤,白皙得如同上等的羊脂玉。
下身是一条灰色的高腰铅笔裙,完美地包裹住她挺翘的臀部与修长的大腿,裙摆的长度克制地停留在膝盖上方。
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镜腿为钛银色的眼镜,镜片后的那双冰蓝色眼眸,宛如两片海蓝宝石,冷静、剔透,却又因镜片的折射而显得格外柔和。
扎亚茨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他曾看过她的战斗录像,那是一个在火光与风暴中穿行的女武神,每一帧动作都充满了毁灭性的暴力美学。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像一位刚刚走出常春藤联盟图书馆的知识女性,浑身散发着浓郁的学院气息,仿佛下一秒就要与你探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
事实似乎也确实如此。
“扎亚茨·马尔采夫。”
她的声音响起,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音色清脆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预设,难以捉摸。
“对,是我。”
“你不必这么紧张。”
伊莎贝拉看了他一眼,目光并未停留在他身上,而是侧向一边的访客椅,
“请坐。”
那是一把造型简约的单人扶手椅,由某种深灰色的金属构成框架,坐垫与靠背则是更为深沉的黑色织物。
“是。”
扎亚茨依言坐下。
在他背部接触到椅背的瞬间,一种奇妙的感觉传来。
椅背并非坚硬的平面,而是在他脊椎的压力下发生了精准的下陷,织物下的填充物仿佛拥有生命般,主动迎合了他背部骨骼的每一处起伏。
一种被完整包裹与支撑的感觉油然而生,连日来紧绷的背部肌肉,竟在这一刻不自觉地松弛下来。
这股突如其来的安心感让他有些惊奇。
他下意识地向后瞥了两眼,略微挺直身体,随即再次向后靠去。
椅背的形态果然再度发生变化,分毫不差地重新贴合了他此刻的姿态。
这并非错觉。
“怎么了,扎亚茨先生?”
扎亚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出声赞叹,试图掩饰自己的惊奇:
“椅子很好,我是说,非常不错。”
“这是曙光集团的最新产品,‘适应性’系列。”
伊莎贝拉解释道,声音并未因他的唐突而起波澜,
“生活区有出售,两万积分可以购买一把。”
“好的。”
扎亚茨点了点头,随即睁大眼睛,
“两万积分?那可是两万友元——”
“价值两万友元,”
伊莎贝拉纠正道,
“阿卡姆的市场相对外界独立。
商品的价值由其在系统内的稀缺性与功能性决定,而价格则由英雄们的平均购买力水平来锚定。
在外界廉价的、能提升效率的工具,在这里可能价格不菲。
入职培训中有这个内容,让我想想……《社会战略成功学导论》这门课,你学过,对吗?”
“是。”
扎亚茨点头承认。
尽管他对此毫无印象。
他在学习上不总是充满天赋,尤其在此类需要记忆和理解的课程上。
他曾误以为这不过是类似于大学里那些枯燥的德育课程,一种流程化的教学,因此并未投入太多精力与注意力。
“那门课很重要。”
说话的同时,伊莎贝拉手中的笔在文件夹上飞速记录着什么,发出沙沙的声音,
“《社会战略成功学》的教学从每位英雄入职时开始,并将长期进行,每半年会有一次考核。
它是一门基础学科,无关乎具体的任务目标。
但它能帮你评估每一项行动步骤的可行性,帮你抉择出对集体与个人都更有利的选择。”
她停下笔,抬眼看向他,目光有些严肃。
“凡是社会战略成功学所支持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
“凡是社会战略成功学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可明白?”
“明白。”
扎亚茨再次点头称是。
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在他的胸腔中翻滚,想要全然不顾一切地反对,乃至于大发雷霆。
但当他试图在脑海中将这股怒火付诸现实时,却意外地遇到了阻碍。
他的情绪过程,如一座被白蚁蛀空了地基的木屋,外表尚且完整,内部却已一触即溃。
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表达愤怒的目标。
他该怪罪谁呢?
该尝试去责备和改变谁呢?
完全想象不到。
正如他自己对这个冲动的评价——莫名其妙。
“你想谈点什么,马尔采夫先生?”
伊莎贝拉将话题引向了正题。
但扎亚茨想不出回答,他原本的计划瞬间烟消云散。
他曾预演过这一场景,想象自己抢占对话的主动权,条分缕析地诉说困惑,口若悬河地表达感受,甚至期待着伊莎贝拉的回应。
但就在方才制止那股冲动的瞬间,他也将这些预设彻底抛弃,果断而决绝。
仿佛它们也是那“莫名其妙”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我可以说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缺乏目的性,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我应该说些什么,但是我想不到。”
“迈克尔应该和你说过,任何事情都可以谈。”
伊莎贝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双冰蓝的眼眸以一种充满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冷静中保持着柔和。
“感受,建议,期望,需求。
和工作有关,或无关。
我想听到每一位公司英雄的声音。”
扎亚茨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地将头挪向一边。
“你正在感到痛苦。”
伊莎贝拉陈述道,语气笃定。
“是的,我很痛苦,很难过。”
“告诉我痛苦的原因,我可以帮助你解决。”
伊莎贝拉的注视丝毫没有放松,那股专注的力量迫使扎亚茨不得不将头转回原处。
正如他之前隐约觉察到的一样,直面情绪或许比逃避更能带来安心,沉湎悲伤相比直面恐惧要好受得多。
“如果你不愿意说,你可以直接向我表达你的情绪。”
她的声音放得更柔,“
不要害怕被帮助,不要拒绝被给予爱和善意。”
“我尽量。”
扎亚茨再次点头,却没有立即开口。
他花费了足足一分钟来整理思绪,而对方始终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期间,她甚至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扎亚茨接过杯子,将那杯温水一口喝干,滞涩的喉咙得到了一丝缓解。
“我……”
他终于开口,声音因情绪失控而显得粗糙,
“我是怀着复仇的念头加入这里的。在之前,我对自己这个想法的正确性,从来没有过半分怀疑。
我想为吉伊报仇,因为爱,我们是一对恋人。
而莱拉,她夺走了吉伊的生命。
所以,我想复仇。您可以理解吗?”
“当然。”
伊莎贝拉只是轻轻眨了眨眼,动作细微,如蝶翼的振动,
“我能理解。你的动机非常正当。”
“是,非常正当!
我曾一度对此深信不疑!”
扎亚茨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却又立刻低落下来,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的信念……遭到了摧毁。”
“发生了什么?有人强行干预吗?”
伊莎贝拉的语气瞬间变得急切,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正感同身受,
“我希望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在阿卡姆发生。”
“不,没有。”
扎亚茨用力摇头,
“没有人想干预我的心理。他们只是……太好了。”
“太好了?”
“是的,太好了!”
扎亚茨的语速加快,情绪和话语一同奔涌而出,
“这里所有人都非常努力,非常认真,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他们不仅没有私心,不知疲倦,而且总是对自己的事业抱有极强的信念。
不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消费,不是为了扬名立万,就是那么纯粹而上进!”
“而且不止于此。
他们的善意同样令人惊讶!
互帮互助,互相扶持,每个人都热衷于社区服务,愿意为他人支付积分,花费时间。
没有人互相嘲笑,总是表达着热诚和善意。
这太难理解了!”
“是。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伊莎贝拉平静地问。
“但……我做不到!”
扎亚茨的声音开始颤抖,粗糙感愈演愈烈,仿佛滚动下山坡的巨石,
“和他们相比,我觉得自己懒惰,堕落,懦弱,自私!
我做不到无私地帮助他人,做不到总是付出奉献,做不到永远勤奋,永远为自己认同的伟大事业而奋斗!
我甚至根本没有什么伟大事业
——我只是想要复仇!
天呐,我只是想复仇!”
他的情绪彻底爆发:
“连我复仇的对象,莱拉,那个女人——她都比我更高尚!
她愿意用自己的钱为他人提供补助,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副d级英雄,却愿意亲自参与到普通的劳动中!
她像个真正的‘天使’,而我,我却像个只知道仇恨的恶魔!
她愿意承担自己犯下的罪,而我……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中的恶念翻滚……”
他渐渐低下头,双手痛苦地插入自己的发间,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他能觉察到伊莎贝拉始终以一种宽容、温和、专注的态度凝视着自己。
因此,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已默认并期待着对方能给出一个柔和的、充满情感共鸣的回答。
然而,伊莎贝拉的回应却干脆利落得超乎想象。
“不要放弃复仇。”
“可——”
“不要放弃复仇,”
伊莎贝拉打断了他,给出了完整的回答,
“也不要放弃你此刻的感知。
两者都是你内心的真相。”
“真相?”
“复仇,源自于你对吉伊的爱。
而你此刻的痛苦与自我怀疑,则源自于你对一个真诚、善良、美好的世界的爱。这两者并不对立。”
她的声音温和,逻辑却尖锐而充满穿透力,似乎能直接渗透进意识的底层结构,抚平那些因认知失调而产生的褶皱。
“你渴望复仇,但复仇并不是你生命的全部。
你灵魂中更广阔、更深刻的部分正在通过这种痛苦的方式告诫你这一点。
你看到了那些美好的事物,那些美好的品质,并为之动容。
你之所以怀疑自己的动机,不是因为它错了,而是因为,那个仅仅由复仇构成的‘你’,并不是完整的你。
你只是一时因强烈的情感冲击,而选择了自我欺骗和自我蒙蔽。
现在,真实的你睁开了眼睛,并在试图打破这种欺骗。因此,你才会处于迷茫与挣扎之中。”
在伊莎贝拉阐述的过程中,扎亚茨的眼睛先是因困惑而眯起,随即渐渐瞪大。
他并不愚蠢,很快便理解了她话语中的含义。
那听上去……该死地正确。
它完整地概括了他所处的困境,完美地贴合了他的需求与期待。
并且,一如既往地,充满了那种足以打动心灵的、不容置疑的善意。
就像莱拉,就像辛提娅,就像他在阿卡姆遇到的每一个人。
“我该怎么做?”
他几乎是本能地问出口,声音里有着寻求指引的渴望。
伊莎贝拉稍稍偏过头,做出一个思考的表情。
冰蓝的眼眸中闪烁着智慧与热忱的光芒。
神情仿佛圣灵在沉思与低语。
“去表达爱,而不只是沉溺于恨。”
扎亚茨的眼睛瞪得更大,泪光开始在他眼眶中聚集。
“能力的不足并不要紧,”
她补充道,声音里满是鼓励与关切,
“你只是需要一些帮助,去释放你的潜力。”
“我可以帮你开具一份证明,去医疗部找阿尔维斯大夫,进行一次手术。
之后,你会看到一个新的世界。”
“谢谢……伊莎贝拉小姐。”
扎亚茨哽咽了。泪水终于滑落。
“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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