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的名字叫“暹罗阳光”。
一个典型的减州化命名,试图将东方的神秘主义与西海岸的阳光打包贩售。
内里的装潢也遵循着这套逻辑:
墙壁上悬挂着描绘佛陀悟道的织锦,但佛陀的面容安详得像刚做完一场昂贵的瑜伽。
角落里摆放着黄铜质地的大象雕塑,其磨损的包浆似乎在诉说着古老的历史,但象鼻上却被服务生俏皮地挂上了一串夏威夷花环。
空气中,柠檬草与椰浆的香气,被一种更具侵略性的、来自开放式厨房的炭烤油脂气味牢牢锁住。
“你被强制休假了?”
克拉克的声音里,有一种逻辑电路出现断路的茫然。
他极力试图将“洛伊丝·莱恩”、“强制休假”和“《星球日报》”这三个概念连接在一起,但它们就像三块互斥的磁铁,顽固地弹开。
他无法想象有任何力量能让洛伊丝主动离开她的战场,除非那力量是以一种她无法抗拒的形式出现的。
洛伊丝只是点了点头,随即又轻轻摇头,这个动作本身就像一个解不开的谜。
她拿起玻璃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滑下,留下湿润的轨迹。
“理由是什么?”
“我暂时不太想谈这个,”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而研究起那份用再生纸打印、设计得过分精美的菜单,
“我们先点餐吧。”
她的情绪像一团被雨水打湿的、沉重的云,悬停在餐桌上方。
克拉克的第一反应是立即追问,将问题剖开,找到症结,然后像拔除一颗蛀牙一样将其解决。
但他立刻抑制住了这种冲动。
那是个误区——一种被雄性荷尔蒙普遍编码的思维谬误,即认为解决问题便能同步解决情绪。
这往往会导致沟通效率的灾难性崩塌。
他从过往的个人经验中,艰难地习得了一条更为迂回的路径:
对某些人而言,情绪本身就是问题,它的优先级必须置于所有事实与逻辑之上。
“你想来点什么?”
他将菜单推到她面前,语气放得像羽毛一样轻。
点餐的流程乏善可陈。
他们跳过了用词华丽、专为游客设计的“主厨推荐”。
洛伊丝点了一份泰式炒河粉,一份绿咖喱鸡,又额外要了一份店家宣传单上着重加粗的招牌菜——“宋干节腌鱼 (pla Ra Songkhran)”。
前菜很快就上来了,是“冬阴功射手杯”。
滚烫辛辣的汤汁被盛放在一个烈酒杯大小的玻璃容器里,底部卧着一只去了壳的、肉质紧弹的白虾。
味道无可挑剔,酸、辣、鲜、甜被完美地浓缩在一起,像一记精准而友好的直拳,瞬间唤醒了味蕾。
这道菜给足了期待,暗示着这家餐厅的厨师既尊重传统,又具备现代的巧思。
然后,那道“宋干节腌鱼”被端了上来。
它看上去像一碗来自某个被遗忘沼泽的、神秘的泥浆。
深褐色的、粘稠的汤汁中,漂浮着几块看不出原貌的鱼肉和一些深绿色的、类似草药的碎屑。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潮湿地窖里 某种极限发酵后产生的、带有攻击性的酸腐气,蛮横地冲入鼻腔。
洛伊丝用勺子舀起一点汤汁,犹豫了片刻,送入口中。
她的眉毛瞬间拧成了一个复杂的结,随即又努力舒展开,整个过程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味觉神经的艰苦搏斗。
克拉克也尝了一口,那味道在他的舌头上引爆了一场小型灾难。
它并非单纯的难吃,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多层次的、超越了他味觉认知体系的陌生体验。
一种逻辑上的、纯粹的折磨。
“我要叫服务员过来,”克拉克放下勺子,感觉自己的味蕾正在集体起义,“这绝对是个失误。”
“别,”
洛伊丝拦住了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其实……这可能才是最正宗的。”
她用餐叉小心地拨开一块鱼肉,那肉质已经酥烂,轻易地散开。
她又吃了一小口,细细品味着。
“这道菜,大概是老板或者厨师,特意为这里的泰国移民准备的菜。
一种对本国特色的坚持和表达,我觉得应该鼓励。”
她抬起头,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微笑,
“而且,习惯了以后,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吃。”
她的动作优雅,即使在品尝一道如此具有挑战性的菜肴时,依旧保持着某种镇定。
灯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鼻梁挺拔的线条和下颌柔和的曲线。
颈部的皮肤随着吞咽的动作产生细微的起伏。
克拉克发现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片区域吸引了。
“但是这里是友利坚,”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他应该尊重这里的饮食习惯。”
“是的,克拉克,所以他们的其他菜都不差。
这一道是特例,像是在菜单里埋下的一个彩蛋,只有同乡人才能解开。”
洛伊丝又吃了一点,“你看,其实真的还可以。”
“所有泰国人都喜欢这个口味吗?”
克拉克无法理解,他指了指那碗腌鱼,
“那种像是把一双旧皮靴和柠檬草一起熬煮了三天三夜的味道……难以想象。”
“我做过几期美食专栏,了解过这些,”
洛伊丝点头,谈起工作让她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饮食文化的差异,有时候比物种隔离还要巨大。
彼此的迁移,对味觉而言就是一场灾难。
这无关自信,只是事实。”
“可是中餐……”
克拉克反驳道,
“中餐馆里的食物口感都非常好。”
“哦?”
洛伊丝的嘴角勾起戏谑,
“你说的中餐,不会是陈皮鸡、蟹角之类的吧?”
“还有左宗棠鸡,蒙古牛肉,还有春卷(the Egg Roll) 。”
克拉克补充道,理直气壮,
“蒙古……我记得那好像是鸥州的一个国家?
他们的牛肉做法很特别。”
“你的地理学一定是体育老师教的。”
“很遗憾,我的地理科目成绩是A。”
“那只能证明整个友利坚的教育体系在地理学上都烂透了。”
洛伊丝轻笑起来,灯光在她眼中碎成一片明亮的星屑,驱散了先前笼罩在她身上的阴霾。
身体的曲线在薄薄的丝质衬衫下若隐若现,
“听着,克拉克,那些东西,真正的那个国家的人根本不吃。
大部分中餐馆都有两份菜单,一份是做给我们这些‘老外’的,另一份才是给自己人吃的。
他们本国的菜品,大多是你根本无法接受的。
比如,鸭血粉丝汤。”
“听上去……非常吓人。”
“何止是吓人。”
洛伊丝的语调突然压低,带上了一种哥特式的、讲鬼故事般的神秘感,
“想象一下,将一只刚刚被剥夺了生命的禽类的温热血液收集起来,在它还未完全冷却、灵魂尚在其中盘旋之际,用某种秘法使其凝固。
它会变成一种深红色的、质地如同果冻般的固体。
然后,将这块承载着生命终结瞬间的‘血豆腐’,切成薄片,与用某种动物内脏熬制的高汤,以及用绿豆制成的、形如幽灵发丝的粉丝一同烹煮……
那是一道亵渎的、献给亡灵的盛宴。”
“世界上可能只有吸血鬼会喜欢那种东西。”
克拉克由衷地评价道。
“也许你的那位西拉斯老板会喜欢,”
洛伊丝的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话题像一条滑溜的鱼,毫无征兆地回到了原点,
“他不是吸血鬼,但他绝对会喜欢那种亵渎的东西。”
“他不在乎这个,”
克拉克下意识地接口,“他应该只在乎口感。”
“他不在乎这个,他应该只在乎口感,一点没错!”
洛伊丝重复了一遍,她的神态完全变了,像一个终于找到了知音的阴谋家,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
晚餐已经过半,她的情绪在这场关于食物的漫谈中,像被熨斗烫平的褶皱,恢复了大半。
克拉克觉得,时机到了。
“所以,你被强制休假的原因,是因为西拉斯?”
“对。”
这次洛伊丝没有回避,
“你不是推荐我去给他和克兰普总统做随访吗?”
“你搞砸了?”
洛伊丝摇头,又点头,
“没搞砸。
恰恰相反,我写的内容非常有攻击性,证据确凿,导致……”
“你惹西拉斯干什么!”
克拉克的声音猛地拔高。
他的表情凝固了,像是在一部恐怖片里,主角眼睁睁看着同伴推开了那扇绝对不能打开的、通往地下室的门。
“惹任何人,包括克兰普总统,”
他的声音压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都不要去招惹西拉斯,任何时候!”
“克拉克!”
洛伊丝也被激怒了。
她猛地直起身体,胸口剧烈起伏。
那不是一种撒娇式的生气,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被背叛的愤怒。
她湛蓝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是失望的火焰。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畏缩!恐惧!像一只看到了鹰的兔子!
我认识的克拉克·肯特纳,从来不会对任何恶势力表现出如此可鄙的畏惧!
而且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
克拉克彻底懵了。
“对,就是你!”
洛伊丝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难道不是你,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抱怨西拉斯吗?
说他缺乏人性,说他太过精明和商业化,说他危险,没有底线,道德缺失,试图用金钱和效率购买一切!
难道不是吗?”
“是……是的……”
克拉克突然慌了。
那些抱怨,确实是在休假陪伴洛伊丝时,从他嘴里倾泻而出的、对那个系统的厌恶与批判。
“所以我才会在随访的时候,尝试去收集证据,去揭露他!
而且我收集到了!
我把我们两个人都相信是正确的事情写了出来!
结果你现在却用这种语气告诉我,别去招惹西拉斯!”
“抱歉,亲爱的,我……我刚才只是没想起来,”
克拉克感到自己的大脑像一台过热的服务器,濒临宕机,
“我大概是吃那道‘宋干节腌鱼’吃的神志不清了,就像谚语里说的,脑子被驴踢了……”
“克拉克!”
眼看着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即将席卷整个餐厅,克拉克知道,任何辩解和闪躲都只会火上浇油。
他必须立刻面对问题本身,并使用了他百试不爽,也是唯一有效的技巧——它对某些女人或许缺乏作用,但对洛伊丝,就像一把万能钥匙。
坦白认错。
“这是我的问题。”
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
“我之前确实抱怨过,我忘了,我忏悔。
我向我在这个星球上的列位先祖忏悔。”
洛伊丝的表情,像被暴风雨席卷过的海面,逐渐恢复了平静。
“这还差不多。”
她重新坐下,“所以,西拉斯……”
“但是西拉斯还是不能招惹——”
洛伊丝的脸色又开始不对劲了。
“不,我不是说他没问题,”
克拉克急得满头大汗,在情急之下,他瞥见了桌上那盘几乎没动过的菜,一个绝望的比喻在他脑中成形,
“我的意思是,呃——”
他指着那盘腌鱼。
“他就像这道菜。
他虽然在语言和行为的形式上,问题非常严重,非常不小,让你感觉极度不适。
但是在客观上讲,或者说,从结果来看,他是个‘好人’——他只是……他只是在品味上非常的个人化.
导致了一些口感上的、致命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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