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醒后开始,伊森·赫伯特一直被关押在单人牢房中。
他并不着急于离开。
一因莱拉承诺会在一周内释放所有的囚犯,二因这里的环境不差。
与其说是牢房,不如称之为一家酒店的单人间。
床铺意外的舒适,床单带着阳光暴晒后的干燥感,以及类似薰衣草的植物清香,却又不是那种廉价的空气清新剂气味。
床对面是一张线条利落的金属书桌,桌面除了一盏鹅颈台灯,别无他物。
书桌旁,一个顶到天花板的嵌入式书架上,稀疏地摆着几本书。
伊森没什么选择,只能用阅读打法时间。
他比较喜欢的是一本《博尔赫斯小说集》。
《巴比伦彩票》和《通天塔图书馆》两篇尤其有趣。
前者层层嵌套的命运机制和后者宇宙尺度下令人目眩的无穷排列,即使他这类与文学绝缘的实践者也能品读出其中的味道。
书架上还有另外两本,《卡拉马佐夫兄弟》和《战争与和平》。
伊森对这些部头庞大的俄国文学毫无兴趣。
在他看来,那些冗长到能把舌头绕成死结的俄语人名,以及其中纠缠不清的哲学思辨,简直是为受刑者准备的精神磨盘。
他想不通,是哪个品味独特的家伙会把这些书塞给一个俘虏。
床头墙壁上嵌着一个不起眼的金属面板,上面有三个触控按钮。
图标分别是餐盘、水滴和奔跑的小人——申请三餐、洗漱用品,以及一小时处于监管下的“放风”。
前提是,监管者刚好有空。
多数时候,陪同他“放风”的是莱拉。
偶尔是一位自称伊莱亚斯的矮个子老绅士。
那老头说话总是云山雾罩,像个蹩脚的占卜师。
伊森总觉得他在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嘲笑自己。
例如“钟摆在午夜敲响十三下时,影子也会开口说话。”
什么跟什么。
他正在进行这一天的放风。
地点是阿卡姆新区的一处别苑。
宛如某个东欧寡头在自家后院搭建的魔幻现实主义乐园。
草坪修剪得如绿色地毯,花坛里的玫瑰开得过分艳丽,仿佛塑料制品。
汉白玉喷泉倒是货真价实,水池中央立着一座肌肉线条夸张的海神波塞冬雕像,手持三叉戟,表情狰狞,像是便秘了三天三夜。
远处的白色建筑群有着巨大的落地窗和廉价仿制的科林斯柱。
透着一股暴发户式的浮夸。
这里没有警卫,没有铁丝网,甚至连扇像样的门都没有。
但这刻意营造的“开放”姿态,反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就算门敞开着,大概也没人会傻到尝试逃跑,那只会显得自己像个白痴。
莱拉走在他身侧。
她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下身是条合体的卡其色长裤。
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泽,仿佛被露水亲吻过的蜜桃。
浓密的黑色长发编成一条松散的辫子,垂在肩后。
眼神清澈、温和,笑容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亲和力,纯净而美丽。
伊森不得不承认,单从外表看,她像极了拉斐尔笔下某个走错了时代的天使。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合时宜地加快了跳动,像一台过载的引擎。
这生理反应让他有些恼火,也有些慌乱。
圣昆丁监狱的记录……
他是一个虔诚的美南浸信会信徒,他的信仰体系对于性别、家庭有严格的界定。
即便这个国家在性别议题上的喧嚣已经到了光怪陆离的地步,伊森的信仰也不容许他对此视而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礼,尽管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莱拉女士,可以向您请教一些……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莱拉侧过头,对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阳光在她眼中跳跃。
“当然可以,伊森先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声音似乎天然就可抚慰人心。
伊森斟酌着词句,试图让问题显得不那么唐突,也避免触及某些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的禁区:
“是关于……您个人的一些经历。
我注意到,呃,您之前似乎在圣昆丁监狱待过……”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据我所知,那是一所……男子监狱。”
莱拉脸上的笑容未减分毫,
“您是想问,我是否是一位……性别认知与出生时指派性别不同的人士?”
她轻柔地问,用词礼貌。
伊森有些窘迫,但还是点了点头:
“是的。
或者说,我更想知道,这是否与某些……特定的社会理论有关?
比如,我听说过一些……嗯,致力于解构传统性别观念的学者?
比如,像朱迪斯·巴特勒?”
他指的是一位以解构性别二元论着称的理论家。
“不是的,伊森先生。”
莱拉的回答简洁明了,语气轻快,像在否定自己不喜欢某种口味的冰淇淋。
伊森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但更大的困惑随之而来:
“那您为什么会……出现在圣昆丁监狱的记录里?”
“我的意思是,”
莱拉打断他,声音依旧柔和,
“我并非那些学说的追随者。
但我确实是一位,如您所说,性别认知与出生时指派性别不同的人士。
简单来说,我曾经是一名男性,但现在,如您所见,我是一名女性。”
她坦然地迎向伊森的目光,眼神纯净无辜。
伊森努力消化着这个信息。
试图将眼前这位散发着纯粹女性魅力、的“天使”,与一个“曾经是男性”的过去联系起来。
这太荒谬了。
“我……我恐怕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他艰难地开口,。
莱拉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他。
阳光将她的轮廓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在发光。
“我的意思是,伊森先生,我选择这条道路,并非出于任何个人内在的性别认知困惑,也不是为了追求所谓的‘自我实现’。
这完全是……公司出于整体战略的安排。”
“公司……安排?”
伊森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听力了。他想象过各种可能性,唯独没有这种。
“是的,没有强迫,完全是自愿的配合。”
莱拉微微摇头,神情认真,
“用公司公关部的话来说,这是伊米塔多公司基于对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特定群体精神需求的‘精准回应’与‘人文关怀’。
公司致力于塑造能够引发最广泛共鸣的英雄形象。
这意味着,我们既需要像‘超人强’那样符合大众主流审美与传统叙事的经典英雄,以满足最大多数民众的情感投射。
同时,也必须有关怀到那些小众群体审美偏好与身份认同的‘特殊英雄’。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让那些在主流叙事中感到被边缘化的人们,也能在‘英雄’这一神圣概念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慰藉与希望。
这是一种更具包容性的社会责任感的体现,确保每一颗渴望被理解的心都能得到回应。”
伊森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他出生于阿巴马州一个保守的小镇,那里的社区坚守着传统的家庭观念和圣经的每一句教诲。
“莱拉女士,”
他的声带着颤抖,
“即使……即使有这样的理由,这难道不是对上帝所设立的神圣秩序的公然违背吗?
《创世纪》中明明白白地记载着,上帝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
篡改上帝的创造,这……这无异于狂妄!”
莱拉静静地听着。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歉意,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像蝶翼般微微颤动。
“您是……请让我想想,根据档案,您是美南浸信会的成员,对吗?”
“是的。”
“非常抱歉,伊森先生。”
莱拉垂下眼睑,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歉意,那姿态像个不小心说错话的学生,
“我刚才的回答,显然忽略了您深厚的宗教信仰。档案中对此有明确记载,这是我的疏忽。
我的知识储备,尤其在神学领域,确实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请您给予我一些时间,好吗?
我可以去向伊莎贝拉小姐请教,或者……如果他有空的话,亲自向西拉斯先生请益。
布莱克伍德先生是一位学者型实业家,我想他或许能提供一些不同的见解。”
伊森看着她,那张天使般的面孔上写满了真诚的歉意和对知识的渴望,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他还能说什么呢?
“……好吧。”
他应了一声,心中却不抱任何期望。
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他能给出什么符合他信仰的答案?
这无异于向法利赛人请教摩西律法的真谛,注定是一次驴头不对马嘴的徒劳。
——
第二日的放风,依旧是在那片浮夸的庭院。
阳光似乎比昨日更加明媚。
空气弥漫着玫瑰浓郁到有些发腻的甜香。
莱拉今天换上了一套浅蓝色的连衣裙,棉质的布料衬得她小麦色的肌肤愈发健康柔和。
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像一朵在微风中悄然绽放的矢车菊。
她的神情比昨日更加沉静,眼神中却多了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某种启示在她心中点亮了一盏明灯。
“伊森先生,”
她一开口,声音便带着温柔与笃定,
“关于昨日您提出的疑问,我认真地向西拉斯先生请教了。
他给予了我一些……全新的视角,让我茅塞顿开。”
伊森沉默地等待着。
他倒想听听,“实业家”布莱克伍德,究竟会编织出怎样一套“商业神学”。
莱拉看向远处表情古怪的海神雕像。
她的声音如教堂圣咏,传递出一种奇特的、令人不由自主想要聆听的虔诚与感染力:
“西拉斯先生告诉我,我所经历的,并非对神圣伦理的背叛。
恰恰相反,在某种更深远的意义上,这可能是一种对更高层面伦理的回归与实践。
他说,‘上帝的子民在世间寻求自身的救赎与净化时,固然要遵循古老的诫命,但更不应对眼前那些在迷途中挣扎、被无形之手操控的灵魂视而不见。’
康健的人用不着医生,有病的人才用得着。
(《马太福音》第九章)
我的选择,并非对所谓‘堕落’的姑息,而是对那些被现代社会洪流裹挟、迷失了方向的灵魂的一种……
积极的救赎尝试。”
伊森皱起了眉头。
这听起来像是某种包装过的诡辩,却又引用了他熟悉的话语。
莱拉的话语逐渐变得坚定,充满了力量:
“您知道吗,伊森先生?
所谓的性别认同困惑,在如今的友利坚,几乎成为一种被刻意放大、甚至被商业化的社会现象。
无数年轻人,在他们心智尚未成熟、对自我认知尚处于朦胧阶段时,就被各种光鲜亮丽的理论和所谓的‘正确’所包围。
他们被迫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
不仅仅是金钱,更是精神上的迷茫和肉体上的不可逆改变。
用以抵消教育体系的偏颇、媒体环境的煽动,以及某些势力为了短期利益而进行的议程设置所造成的系统性认知扭曲。”
她直视伊森,眼神如出鞘的利剑,却又包裹着一层天使般的悲悯:
“他们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真正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就被形形色色的‘迷惑者’蛊惑。
从而‘掩耳不听真道,偏向荒渺的言语。’”
伊森心中一动,这几句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确切出处。
“这是……《圣经》里的话?”
莱拉温和地点头:“是的,伊森先生。出自《提摩太后书》。”
她继续说道:
“他们被那些打着自由、解放与个性化旗号的商业资,以及那些为了选票而罔顾长远社会代价的政客——共同引上了歧途。
这些迷途的羔羊,他们被迫承受着本不属于自己的身份焦虑与存在不安。
在持续的困扰中,为了寻求片刻的外部认同和内心慰藉,不惜饮鸩止渴,付出了身体与灵魂的双重代价。
他们成为了商业利益的祭品,政治游戏的筹码,却自以为走在时代的前沿,拥抱了所谓的‘真实自我’。
他忘记了主的教诲。
‘不要效法这个世界,只要心意更新而变化,叫你们察验何为神的善良、纯全、可喜悦的旨意。’
(《罗马书》第十二章)”
“而我,伊森先生,”
莱拉向前一步,阳光照亮了她坚定的脸庞。
天使般的面容散发出一种近乎殉道者般的圣洁光辉,却又带一丝决绝,
“我选择以这样的形态存在,正是要成为那些真正引诱他们偏离正道的‘迷惑者’的镜子与天敌。
向软弱的人,我就作软弱的人,为要得软弱的人。
向什么样的人,我就作什么样的人。无论如何,总要救些人。
凡我所行的,都是为福音的缘故,为要与人同得这福音的好处。
(《哥林多前书》第九章)
西拉斯先生说,要拯救那些被恶魔迷惑的羔羊,有需要比恶魔更理解他们的欲望,甚至暂时扮演他们认知中的‘同类’。
才能深入他们的内心,揭示真相,引领他们回归真正的安宁与秩序。”
她微微扬起下巴,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耀着健康的光泽。
眼神炽热,仿佛一位手持福音书、即将踏入罪人渊薮宣讲真理的使徒:
“如果说,有些人被迫走上这条路,是因为商业的贪婪和政治的操弄,他们是受害者,是迷失的。
那么我,则是主动选择成为这样一个‘符号’,一个‘异类中的守望者’。
我将以我的存在,去吸纳那些被社会边缘化的目光,去承载那些被扭曲的期待。
然后,在伊米塔多公司所构建的全新秩序与英雄体系下,引导他们找到真正的价值与归属。
不是在虚幻的身份标签中,而是在对社会有益的行动与贡献里,在对上帝真正旨意的理解中。
伊森先生。
这不是对伦理的背叛,而是用一种看似极端的方式,去守护那些被现代社会所遗忘的、更根本的伦理与真理。”
庭院里一瞬间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喷泉的水声哗哗作响,像是在为这番言论伴奏。
伊森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这番话精准地剖开他固有的认知。
每一个论点都直指现实的痛处,每一个引证都来自他最熟悉的《圣经》,却又通向一个他无法想象的结论。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这是那位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的……观点?”
莱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近乎虔诚的微笑,那笑容纯粹,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是的。
伊莎贝拉小姐在外执行任务,所以西拉斯先生亲自解答了我的困惑。
他为我揭示了这条道路背后更深远的意义,以及我所能肩负的使命。”
她顿了顿,目光坚定地迎上伊森的视线,声音愈发温柔,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现在,这也成为了我的准则,我的信仰,和我毕生追求的事业。
我愿成为那‘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的使者,为那些迷失的灵魂带去真正的光。”
此刻的莱拉,身体沐浴于奢华阳光下,浅蓝色的连衣裙让她小麦色的肌肤更显柔和生动。
眼神如最纯净的宝石般闪耀,散发出一种被赋予神圣使命后的光芒。
美得令人心折。
伊森感觉自己正处于崩塌与沦陷之中。
且不可挽回、不可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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