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拉斯先生和克兰普总统的谈话,唔,内容是——”
洛克菲勒似乎在回忆。
伊芙琳则立刻进行抢答,语速飞快,像一连串刚出膛的子弹:
“脱离实际的学院派是自体僵化的珊瑚礁,过度变通的法院纯粹只是观赏性的温室,攀附商业实体的记者是吸血的水蛭,以及——”
“以及未受常识教育的民众的智慧极不可靠。”
洛克菲勒补充了最后一段,嘴角噙着赞许的弧度,如同鉴赏家终于找到了与自己观点共鸣的知音。
“感谢《星球日报》的莱恩小姐将这些记录下来,她的评论也得到了西拉斯先生的认可。”
伊芙琳接口道:
“既表达了自己对于各类社会现象的独特态度,又巧妙地指出了症结所在。
我们的制度建立于良好的道德,所以并不需要任何根本上的修正,我们只需要去重新评估和剔除其中的毒瘤。”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洛克菲勒,
“就像您赞同的那样。”
“这才是真正的好记者,”
洛克菲勒微微颔首,目光深邃,“这才是真正的好企业家。”
伊芙琳喝了口咖啡——杯里的液体已经见底,只剩一层薄薄的褐色残渍,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细腻的印记。
她赞同道:
“西拉斯先生的洞察力,让我想起了斯坦福大学的维克多·戴维斯·汉森教授,他们都有一种剥离现象看本质的犀利。”
洛克菲勒站起身,
“我去添一杯咖啡,你需不需要也来一份?”
得到对方的首肯后,他随意地将手插进口袋,姿态舒展,“要什么类型的?”
“和你一样。”
伊芙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洛克菲勒的动作略微一顿,眉梢挑起,
“我的口味比较独特。”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暗示某种秘密的分享。
“怎么独特法?”
伊芙琳的眼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好奇。
洛克菲勒的目光在露天咖啡馆的菜单牌上逡巡片刻,然后落在某一支手冲单品上:
“一种醋酸感的发酵风味——这家店刚好有支不错的厌氧日晒瑰夏。”
伊芙琳的眼眸几乎是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暗室中突然点亮了一盏水晶灯。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绘的惊喜,混合着“果然如此”的释然与“竟然如此”的雀跃,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漾开一抹动人的绯红。
“给我也来一份!我非常喜欢这种!”
她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灵魂被精准击中的共鸣。
洛克菲勒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朝不远处的侍者打了个响指,简洁地报出:
“两份厌氧日晒瑰夏,手冲。”
直到洛克菲勒暂时离开,走向柜台与侍者低声交谈,伊芙琳才有短暂的间隙回味她心中的感受。
一种强烈的,难以向任何人,乃至于不能在对方面前充分表达的狂喜和幸福。
是的,狂喜和幸福,如同深海中突然爆发的火山,灼热的岩浆冲破冰冷的海水,直抵灵魂。
一部分原因是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向崇拜对象和救命恩人表达自己的感激和可能有些过度的热情。
另一部分原因。
洛菲,洛克菲勒,“铁拳”称号的拥有者。
从他的倾向,他支持的议员,主张,派系——那种毫不妥协的保守主义精英立场;
到他的审美,爱看的电影——英格玛·伯格曼的《第七封印》;
他热爱的运动——马球与深海潜水;
他喜欢的作家和作品——托马斯·沃尔夫的《天使·望故乡》;
再到他的习惯,说话时偶尔会用拇指摩挲下巴的细小动作,谈及过去时白头海雕般的锐利神态,甚至饮食方面的倾向;
一切都完美契合她的审美。
其中有部分一样,比如他们都喝发酵后带有特定醋酸感的瑰夏咖啡,都对伯格曼的哲学思辨和尼采的权力意志情有独钟。
甚至包括不喜欢的内容——比如都讨厌克兰普那种投机政客的嘴脸,都对pEtA(善待动物组织)的极端环保主张嗤之以鼻,都对联合果品公司(United Fruit pany)那段不光彩的香蕉共和国历史抱持警惕,都厌恶那种过分追求形式而忽略食材本味的分子料理。
而双方所不一样的地方,那更是幸福感的源泉。
那些不同的地方,几乎都是她对于自己理想中审美终点的某种具象化反映。
比如对方喜欢以艳俗着称的老牌影星简·曼斯菲尔德,那种毫不掩饰的欲望的张扬,与她平日里接触的所谓“高级审美”大相径庭,却奇异地挠到了她内心深处的痒处;
比如对方那如同干燥河床中砾石翻滚般的粗犷声线,以及那种在任何场合都毫不犹豫选择正面硬撼的对抗姿态;
比如对方看似随意实则独特的衣着品味,以及音乐爱好——他对早期public Enemy充满街头智慧和原始力量的嘻哈音乐的欣赏。
这些元素,带着一种粗粝的、野性的、甚至可以说是冒犯性的美感。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与她一贯优雅精致的教养相悖的特质,能对她有这么强烈的,几乎是生理性的吸引力。
有时候,她甚至会怀疑对方是不是偷偷翻阅了她的日记。
或者雇佣了什么黑客破解了她的私人云端,精确分析了她所有的Spotify播放列表、Netflix观看记录和Goodreads阅读记录,但是那恐怕也做不到如此的精准。
精准地剔除了所有的信息噪音,严格地挑出其心理状态和审美状态的核心。
甚至连她自己都做不到如此清晰地勾勒出理想型的轮廓。
所以,只能有一种解释。
正如她在大学中学习的内容——雅克·拉康所揭示的那样。
个体在追寻伴侣的过程中,无意识地是在寻找能够映照并肯定自身最深层、有时甚至是未被察觉的自我意象的“大他者”。
这种迷恋,其根源深植于一种精妙的自恋。
眼前的这个男人,洛菲,既是上天派下的拯救者和英雄,更是从肉体到精神上完美符合其想象的伴侣——所谓梦中情人。
所以——
“不,伊芙琳,你必须要讲求策略,要头脑清醒。
不能让对方以为你是那种在马里布海滩上能轻易被一杯廉价玛格丽塔灌醉的减利福尼亚女生。
就像你那两个脑子里只有派对和最新款包包的同学,蒂芙尼和布兰妮一样。”
但这种自我警示并没有什么效果。
那是种热情上涌的可怕感受,如同涨潮时的巨浪。
长期处于自由表达状态、习惯于将情感宣泄得淋漓尽致的一般女性,或许比较难以理解其压抑的艰难。
但对她这种习惯了克制与内敛的莫罗家大小姐来说,则全然无法抵抗,只能任由那股汹涌的暗流在心底奔腾。
所幸,洛克菲勒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或者说,他并没有打算趁热打铁。
他端着两杯新添的咖啡回到座位,姿态依旧从容。
落座后,他看了一眼手机,似乎是接收到了什么信息,表情略微有些变化。
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像是齿轮咬合时出现了一丝微小的错位,极快地闪过,又恢复了平静。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
他低声自语,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洛菲?”
伊芙琳不明就里,“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没有怀疑,只是纯粹的关心。
“哦,抱歉,计划——下午的计划,不,昨天的任务出了点问题。”
他言简意赅。
“什么问题?严重吗,需要立即去处理吗?”
“很难说。”
“您不用在意我,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就可以。”
伊芙琳体贴地说。
洛菲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了自己的后方——一种极细小的眼神语言,几乎只是瞳孔焦点的快速移动。
却似乎笃定了伊芙琳能读懂,一种确信对方能够捕捉到这心有灵犀的微妙。
伊芙琳·莫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一辆改装后的福特E-350 厢式货车,双排后轮,粗壮防撞杠如同野兽的獠牙。
正以一种与周围悠闲氛围格格不入的姿态停泊在鹅卵石铺就的路边,车身线条硬朗而尖锐。
下一秒,后车厢的盖板猛地弹开,几个穿着五花八门作战服、脸上戴着巴拉克拉法帽的男人从里面跳了下来。
动作利落而野蛮,像是一群失控的野狼。
露天咖啡馆里,阳光透过紫藤花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低语的笑声。
那伙人的出现是如此突兀,仿佛一部文艺片的镜头被硬生生剪辑进了一段动作片的火爆场面。
以至于一瞬间,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没有尖叫,没有骚动,只有一种诡异的静默。
仿佛正在上演一场无人彩排的默剧。
直到第二辆同样风格的车辆呼啸而至,粗暴地挤开路边的车辆停下,车门洞开,更多相似装束的人跳下时,这幅静止的画面才轰然破碎。
人们如梦初醒,发出一阵阵压抑的惊呼,慌忙地向四周逃散。
对方并没有无差别攻击,而是迅速散开,环顾四周,手指警惕地扣在身上的武器上。
似乎是在确认周遭的具体位置,以及目标的方位。
伊芙琳下意识地想要尖叫。
她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但这几乎是面对突发暴力时,身体为了宣泄恐惧而产生的本能反应。
然而,尖叫尚未冲出喉咙,一只宽厚而有力的手掌便迅速而粗野地捂住了她的嘴。
洛克菲勒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她预想中的、不容置疑的强悍。
他掌心的温度,混合着那独特的瑰夏咖啡发酵后的微酸气息,瞬间涌入她的感官。
“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得到你的信息,安静,小妞儿(doll-face)——不,莫罗小姐,但是安静。”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命令。
待那股最初的恐慌情绪退潮般稍稍平息,他才松开了手。
“他们是墨西哥来的?”
伊芙琳的声音有些发紧,但出奇地没有颤抖。
“恐怕是——我以为他们最多只会在亚利桑那或者新墨西哥州那些边境地带活动,但——”
洛克菲勒短促地叹了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是从肺部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沉重。
他凝重严肃的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的岩石,
“抱歉把你卷进来了。”
伊芙琳略微眨眨眼。
她现在并没有最初那么恐慌。
甚至可以冷静地打量那些在街对面迅速形成包围圈的人,将他们与自己印象里正规军队的士兵作对比。
这些人的装备更随意粗鲁,但眼神中的凶悍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会有额外花费吗?我可以用我的零花钱捐款补上。”
她突然冒出一句。
“最多二十万,现金还是转——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洛克菲勒迅速切断了话题。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伙暴徒里的一位,似乎是个小头目,突然转过头,锐利的目光隔着街道,穿过慌乱的人群,刚好和伊芙琳的视线对上。
眼神像鹰隼锁定了猎物。
“他们好像在看着我。”
伊芙琳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
“恐怕认出你来了。”
洛克菲勒的声音低沉而果决。
下一秒,他毫无阻碍地抓住了伊芙琳的手腕。
动作自然而然。
手掌干燥而有力,传递过来的温度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感,尽管此刻的情形剑拔弩张。
“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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