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县的田亩清丈在艰难中推进,尺绳与算盘之下,隐藏的田土渐次浮出水面。然而,随着一本本崭新的鱼鳞图册开始编纂,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凸显出来:即便田亩得以澄清,税赋得以均平,但维系乡村秩序、执行政令的权力,依旧牢牢把持在旧有的乡绅、宗族首领手中,他们往往本身就是隐田漏税的最大受益者。不触动这基层的权力结构,任何自上而下的改革都可能在这最后一步被扭曲、消解。
这一日,华亭县钱家埭村,新丈出的三百亩隐田刚刚登记造册,村里以钱老太爷为首的几个大户便召集族老,在祠堂里议定了“新策”:这三百亩地的田赋,需由全村现有佃户按原有租佃比例“分摊”承担。消息传出,刚刚因清丈可能带来减负而升起一丝希望的佃农们,如坠冰窟。
“这……这清丈清了半天,税还是加到我们头上?”一个老实巴交的佃农蹲在田埂上,抱着头,声音里满是绝望。
“钱老太爷说了,这是‘村规民约’,自古如此。”旁边的人唉声叹气。
与此同时,由议会民政委员会起草、经多次修改的《乡约改革暨村社自治试行条例》草案,终于在激烈的争论后,提交议会审议。其核心要义,便是试图打破乡绅宗族对乡村事务的垄断,建立由全体成年男丁(草案中暂未敢提及女性)投票选举产生的“村社议事会”,负责村中公益、纠纷调解、以及辅助官府落实税赋等事宜。议事会需定期改选,其决议需公示,并受县衙监督。
此草案一出,较之清丈田亩,引发了更为剧烈和根本性的震动。它已不再是经济利益的调整,而是直指千百年来的乡村权力结构。
“荒谬绝伦!简直荒谬绝伦!”李守俊在朝会上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失态,“乡村之治,赖有德乡绅、宗族耆老,教化乡民,排难解纷,此乃王道教化之基,自古皆然!今欲以‘投票’选甚‘议事会’,取代乡绅耆老,此非鼓动小民犯上作乱为何?若使刁民掌权,则乡村必礼崩乐坏,盗贼蜂起!此条例,乃亡国之兆!”
他的声音得到了潮水般的附和。不仅保守派官员,许多来自地方、与乡土势力关系密切的议员也面色凝重,沉默不语,或出言反对。攻击的焦点集中在“破坏宗法”、“动摇国本”上。
而在华亭县,消息灵通的钱老太爷等人,更是又惊又怒。他们联合周边数村乡绅,一边加紧控制本村舆论,宣扬“村选议事乃乱命,必不可从”,一边派人携重金赶往南京,四处活动,企图阻挠条例通过。
议会内部,支持改革的议员虽奋力辩护,强调“村社自治”乃《约法》“民权”之延伸,意在激发乡民自我管理之责,防范基层权力滥用,但面对“破坏宗法”这顶沉重的大帽子,亦感到阻力重重。草案审议一度陷入僵局。
林川深知,此事比清丈田亩更为敏感,因为它直接挑战了“皇权不下县”的传统治理模式,触动了帝国最末梢、也最稳固的神经。他再次展现出其深远的布局能力。
他没有强行推动议会表决,而是指示华亭县的工作组,在钱家埭村及其周边几个村子,以“协助落实清丈、解释新政”为名,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试点”。
工作组不再仅仅与乡绅耆老打交道,而是开始深入田间地头,召集那些无地少地的佃农、自耕农,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解《乡约改革条例》草案的内容,解释何为“村社议事会”,何为“投票选举”,以及这如何能防止清丈后的田赋被转嫁到他们身上。
起初,农民们畏惧而沉默。但工作组人员极具耐心,反复说明,并公开承诺,清丈后的田赋将严格按照新鱼鳞图册,由田主承担,任何“村规民约”不得违背朝廷法令。
希望的种子开始在最底层的土壤中悄然萌发。一些胆大的佃农开始私下串联,低声议论。
与此同时,徐承烈派往华亭的新军小分队,也接到了新的指令:除了护卫,还需“维持公义”。当钱家埭村试图强行推行那“分摊田赋”的村规时,小分队队长亲自带人介入,明确告知钱老太爷等人,此乃“变相加赋,违背清丈初衷与朝廷法令”,不予支持。
军队的强硬态度,成了压垮旧规的最后一根稻草。失去了暴力后盾(哪怕只是潜在的),钱老太爷等人的权威第一次受到了公开的挑战。
趁此时机,工作组顺势在钱家埭村组织了第一次非正式的“村民会议”,由所有成年男丁参加,讨论清丈后的田赋如何公平落实、村中沟渠修缮等公益事宜。虽然并未立即选举“议事会”,但让长期被排除在公共事务之外的普通农民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这次会议的效果是震撼性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四乡八里。许多村的农民开始效仿,要求参与村务的讨论。旧有的乡约,在事实层面,开始出现了裂痕。
南京的议会内,华亭县传来的消息,尤其是普通农民被发动起来后展现出的力量与对新政的拥护,让许多犹豫的议员看到了新的可能。反对派“破坏宗法、必生民乱”的论调,在铁的事实面前,显得有些苍白。
尽管《乡约改革条例》的正式通过依旧前路漫漫,但华亭乡村的这场静默变革,已经为新制度的根系,向着帝国最深厚的土壤,扎下了至关重要的一针。新旧势力的博弈,至此已深入到了社会的每一个毛细血管。新制度的生命力,不仅在于殿堂上的律令,更在于这乡野之间,被唤醒的、追求公平的微弱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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