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绛云楼火 秦淮血泪(1641-1645)
汉书下嫁,绛云缥缃。
崇祯十四年(1641)六月,江南正值梅雨季节,湿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在常熟虞山脚下的尚湖之上,那艘着名的“芙蓉舫”张灯结彩,一场惊世骇俗的婚礼正在举行。
新郎是年近花甲、名满天下的文宗钱谦益,新娘则是年仅二十四岁、风华绝代的“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这场结合,从萌芽之初便充满了离经叛道的色彩。柳如是,这个从风尘中挣扎而出的奇女子,并未选择委身作妾,而是以无比的勇气和清醒的坚持,要求“礼同嫡配”——即采用迎娶正室夫人的全部礼仪。这在等级森严的明清之际,不啻为一颗投向世俗伦常的重磅炸弹。
面对士林的哗然与非议,钱谦益展现出了他一生中难得的、超越世俗眼光的魄力。他慨然应允。婚礼之上,没有传统的繁文缛节,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文人雅趣与精神契合。他以一帙珍贵的宋版《汉书》作为聘礼,而她则以亲手校注的《玉台新咏》作为嫁奁。书籍成为他们爱情的信物与盟约,知识的重量远胜于金银珠玉。岸上围观者如堵,掷瓦投石者有之,讥讽嘲弄者更有之,称此举为“亵渎礼法”,“汉书下嫁”。然而,舫中的一对新人,在彼此的凝视与浩瀚的书香中,找到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堡垒。这一刻,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知己与同盟。
婚后,他们的爱情在虞山脚下生根发芽,凝结成了一座文化的丰碑——绛云楼。这座宏伟的藏书楼,是钱谦益半生心血的汇集,也是他们共同的精神家园。楼中藏书七十三大椟,版本之精,种类之富,足以与皇家内府藏书媲美,号称“江南藏书之冠,无过于钱氏”。柳如是不仅是这里的女主人,更是最出色的整理者与校勘者。她以惊人的学识与缜密的心思,协助钱谦益编订《列朝诗集》,更亲自投入大量精力校勘《乐府诗集》。她的朱笔批注,精辟独到,字迹清丽如她所创的“柳叶篆”,这些珍贵的校勘文字,其学术价值之高,后来甚至被收入清代官修的《四库全书》之中,成为后世学者研究的重要依据。在绛云楼的那些岁月,是他们人生中最为宁静、丰盈而充满创造力的黄金时代。
国破惊雷,红颜励节。
然而,时代的巨轮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碾碎所有的宁静。崇祯十七年(1644年,甲申年),北京城破的噩耗如同一声惊雷,撕裂了江南的春日迷梦。消息传到常熟时,柳如是正在书房中临摹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笔下是前朝末世贵族醉生梦死的狂欢。听闻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大明王朝轰然崩塌,她手中的笔“啪”地一声坠地,墨迹污损了即将完成的画卷。
她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身旁同样震惊悲恸的丈夫,声音清晰而决绝,如同金石坠地:
“夫君!国破如此,岂能苟全?若效屈子沉江,以身殉国,妾当作湘夫人,相随于九泉之下!”
这番话,不是一个普通女子在危难时的哀鸣,而是一位深受忠烈文化熏陶、具有高度政治自觉的士大夫式的抉择。她以屈原自沉、湘夫人殉情的古典意象,为他们夫妇二人规划了一条最为壮烈也最为传统的尽忠之路。
很快,南明弘光政权在南京仓促建立,钱谦益被起用为礼部尚书。柳如是毫不犹豫地追随丈夫前往南京。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里,她展现出了惊人的行动力与家国担当。她亲眼目睹朝政的腐败与武将的跋扈,忧心如焚。为激励士气,她毅然散尽自己珍藏的金银首饰、珠玉钗环,换成粮饷,亲自犒劳前线将士。当得知督师扬州的史可法处境艰难,誓死抗清时,她在灯下,用那双惯于执笔抚琴的纤纤素手,一针一线地为史可法缝制征袍。每一针,都缝进了她对这残山剩水的无尽眷恋,与力挽狂澜的微茫希望。
秦淮喋血,投池明志。
顺治二年(1645)五月,历史的悲剧达到了高潮。清军在多铎的率领下,势如破竹,兵临南京城下。弘光帝仓皇出逃,留都城一片混乱。此刻,柳如是的心中,数年前那个“效屈子沉江”的誓言再次轰鸣。
她与钱谦益一同登上了南京城墙。脚下,是黑云压城般的清军铁骑;城内,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与毫无战心的守军。柳如是蓦地从袖中抽出一把早已备好的匕首,雪亮的刀光映照着她因激动而格外苍白的脸。她直视着犹豫不决、面露怯懦的丈夫,声音凄厉而悲壮:
“牧斋!此时不死,更待何时?宜取义全节,以报国恩!何必惜此残躯!”
她希望用这最后的激将,唤醒丈夫身为士林领袖、朝廷重臣的尊严与气节,促成一场夫妇同殉的壮举,为这个即将逝去的王朝,画上一个悲壮的句号。
然而,世事终违人愿。在生死关头,钱谦益的抉择,将他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他探手试了试城墙下的河水,说出了那句让他遗臭万年的话:
“水太冷,不能下。”
随即,他做出了更为现实的决定:率众开城投降。
那一刻,柳如是的世界彻底崩塌了。她看着自己倾心爱慕、视为精神支柱的夫君,在最后关头,竟因河水之“冷”而放弃了士大夫最根本的“节义”。她的慷慨激昂,撞碎在了这冰冷的现实之上。
清军入城,金陵易主。在投降仪式之后,柳如是独自一人,身着象征丧祭的缟素白衣,立于庭院之中。其时冷雨霏霏,天地同悲。她面向北方——北京紫禁城、崇祯皇帝殉国之处,也是如今故国沦陷的方向,郑重地长拜于地。然后,在侍女们惊恐的注视下,她纵身跃入了府中的池塘!
这决绝的一跃,是她对丈夫失节的无声抗议,是对故国沦亡的最终祭奠,也是对她自己曾经誓言的身体力行。尽管她被侍女们拼死救起,但这一被《虞阳说苑》等史料详细记载的细节,已成为后世评判钱谦益与柳如是气节分野的最重要注脚。
在她投池前,或许就在那雨夜的墙壁上,她用鲜血或墨汁,留下了两句后来传遍天下、成为无数反清志士精神密码的诗句: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既是她对自己命运的预言,也是对这个时代所有失节者的拷问,更是一缕在至暗时刻点燃的不屈魂灵。绛云楼的书香犹在鼻端,秦淮河的烟水已化作血泪。一个时代结束了,但柳如是的故事,却以另一种更为惨烈的方式,进入了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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