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一席谈，如同在年轻刘彻的心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难平。
他将化名林远的林渊请回了自己在行辕的临时住所，随后更是寻了个由头，将其带回了长安，安置于上林苑中一处清幽隐秘的宫室。
上林苑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虫鸣唧唧，偶尔远处传来几声鹿呦。
一间灯火通明的精舍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秋夜的寒意。刘彻穿着一身舒适的常服，与林渊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摆满了简牍和一张粗略九州舆图的案几。卫青按剑守在门外，隔绝了所有窥探。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试探寒暄，刘彻开门见山：“林先生，那日边关‘寇可往，我亦可往’之言，彻如醍醐灌顶，日夜不忘！然则，如何方能做到？如何使我汉家不再是被动防御，而是能主动出击，乃至犁庭扫穴，永绝后患？请先生教我！”
林渊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向案上的舆图，声音平和而沉稳：“欲解决边患，眼光便不能只局限于长城一线。匈奴之祸，实乃国势强弱之体现。欲强对外，必先固本。”
他的手指从北方匈奴的活动区域缓缓移向广袤的汉家疆土：“本何在？一在于‘政令通达，如臂使指’。如今诸侯王坐拥千里，自置官吏，拥兵自重，看似屏藩皇室，实则尾大不掉，乃中央心腹之患。政出多门，则国力分散，如何能凝聚全力以对外？”
刘彻瞳孔微缩，这正是他暗中忧虑却尚未清晰梳理的问题。他试探着问：“先生之意是？”
“推恩之法，可分其势；削藩之策，可收其权。”林渊言简意赅，“使诸侯之地，不复为独立王国，而真正成为郡县之延伸。如此，陛下之令，方可直达四海，无有阻隔。此乃‘大一统’之根基，非仅疆域之广，更在政令之一。”
“大一统……”刘彻喃喃自语，眼中光芒越来越盛。
林渊继续道：“二在于‘国库充盈，钱粮丰足’。连年用兵，耗费巨万，钱从何来？粮从何出？仅靠田租口赋，恐难支撑旷日持久之国战。”他看向刘彻，“盐铁之利，关乎国计民生，若放任豪强专擅，则利归私门，国用不足。若收归官营，则利归国家，可充军资，可兴水利，可惠百姓。”
“盐铁官营？”刘彻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大胆而极具冲击力的想法，触及了无数既得利益者。
“然也。不仅盐铁，关键资源，皆当由国家掌控，平准物价，调剂有无，此乃强国之基。”林渊语气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三在于‘人才辈出，唯才是举’。世卿世禄，或举荐多凭门第，岂无遗珠于草莽？当广开仕途，令天下贤能，无论出身，皆有报国之门。可令郡国岁举孝廉，可设科考以文取士，务使野无遗贤，朝无幸进。”
刘彻听得心潮澎湃，林渊所言之策，每一条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束缚汉家已久的枷锁。他忍不住追问：“那对于匈奴，具体该当如何？”
林渊目光再次投向舆图北方：“匈奴依仗者，骑兵也。汉家欲胜之，亦需建强骑。选拔良家子，精练骑射，以良将统之。战术上，勿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当发挥我朝国力优势，多路出击，寻其主力决战，更要遣精骑深远迂回，断其后勤，击其王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更富战略远见的话：“此外，还可遣使西行，联络月氏、乌孙等曾受匈奴欺压之邦，共约击胡，断其右臂。开通西域，不仅为军事，更为商路，使万里之外，皆知汉家威仪。”
“联络西域？断其右臂？”刘彻猛地站起身，在室内激动地踱步，“先生之见，真是振聋发聩！非但谋一时之战，更谋万世之基业！”他停下脚步，紧紧盯着林渊，眼中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先生真乃天人也！彻得遇先生，实乃上天所赐！”
兴奋过后，一丝阴霾悄然浮上刘彻年轻的脸庞。他挥退了本想添茶的侍从，精舍内只剩下他与林渊二人。他沉默片刻，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与无奈：“先生所言，字字珠玑，皆彻心中所愿。然则先生或许不知，彻虽居帝位，然太皇太后笃信黄老，不喜更张，朝中诸多老臣亦多持重守成……彻每每欲有所为，常感掣肘，如陷泥沼，空有壮志，难以施展。”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袒露身为帝王却身不由己的困境。
林渊静静地听着，并未惊讶，只是淡然道：“势，需顺势而为，亦需耐心蓄势。雷霆虽威，需积云久矣。陛下年少，来日方长。当下可多做准备，广纳心腹，暗中积蓄力量，观察时局。待时机成熟，譬如积薪，只需一点星火，便可成燎原之势。有些改变，非一蹴而就，需如水滴石穿，潜移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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