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边缘,几支饱经风霜的商队,其骆驼安静地跪卧在雪地上,鼻孔里喷出白色的热气。
几个穿着厚重皮袍、头戴狐皮帽的商人,正与保民府市易曹的吏员低声交谈。
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对陌生环境的谨慎,以及一种几乎无法压抑的兴奋。
他们看到了。
看到了谷口那面在寒风中狂舞的青石巨盾战旗。
看到了营地里虽然简陋,却井然有序、毫无乱象的流民安置。
更看到了那些巡逻的汉军士兵,他们身上那股子精悍之气,是腐朽的绿营兵和散漫的金帐仆从军身上绝对看不到的。
一个念头,在他们这些走南闯北、见惯了生死离乱的商人心头疯狂滋生。
这里,或许真的能成为乱世中的一方净土。
一个属于汉人,由汉人自己说了算的新兴势力!
“几位客商,规矩都听明白了?”
市易曹的吏员三十出头,面容普通,但腰杆挺得笔直,说话不卑不亢。
“进了卧龙谷,货物一律要在市易曹登记,明码标价,公平交易。”
“严禁私斗,严禁欺诈,严禁贩卖违禁品。”
“税率,只抽半成,童叟无欺。”
为首的商人连忙拱手,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笑容:“明白,明白!官爷放心,我们都是守规矩的生意人,绝对不给府尊和旅帅添麻烦!”
吏员点了点头,表情没有变化:“那就好。”
“谷内客栈已经备好,热水草料管够。”
“祝几位生意兴隆。”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下一支商队,干脆利落,没有半句废话,更没有索要任何“孝敬”的意思。
几个商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老……老张,这……这就完了?”一个稍年轻的商人结结巴巴地问。
“半成税……他娘的,半成税!”被称作老张的商人狠狠一拍大腿,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激动得发抖,“想当年咱们走归化城,光是过卡,上下打点就不止三成!这卧龙谷……是真想干大事啊!”
“何止啊!”另一人补充道,“你看那些兵,那眼神,那气势!再看那些流民,虽然饿得面黄肌瘦,可眼里有光了!这地方,聚着一股气!”
老张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力点了点头。
“传信回去!”
“让家里的伙计把库房里最好的皮子、药材、茶叶全都运过来!有多少运多少!”
“告诉他们,别怕路远,别怕风雪!”
“这卧-龙-谷,要发大财了!”
……
格物院深处,一号锻造间。
这里的空气滚烫得能把人烤熟,巨大的风箱有节奏地嘶吼,炉火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片橘红。
王希和王二两个人,就如同两尊被汗水浸透的铁像,死死地钉在一张巨大的铁制工作台前。
台上,一支从战场上缴获的罗刹燧发枪,已经被拆解得七零八落。
每一个细小的零件,从枪管、枪托到最核心的燧发机,都被小心翼翼地分门别类,旁边摆着编号的木牌。
一张张厚实的麻纸上,用炭笔绘制着无比精细的零件图,尺寸、角度、公差,标注得密密麻麻。
“天工开物!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天工开物!”
王希举着一个水晶磨成的放大镜,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燧发机内部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联动簧片,嘴里发出梦呓般的赞叹。
“你看这里!这片弹簧的回弹力度,和燧石下砸的角度,配合得简直多一分则软,少一分则硬!严丝合缝!”
“这种钢口,没有千锤百炼的锻打,没有鬼神莫测的淬火功夫,根本出不来!”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瞪着王二,声音嘶哑。
“王二!看明白没?这簧片表面的涂层!绝对不是咱们用的桐油或者猪油!”
王二那张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他正用一把特制的小锉刀,极其小心地从簧片边缘刮下一点点黑色的涂层粉末。
他将那点粉末收集到白色的瓷碟里,凑到油灯下,眯着眼仔细观察,又放到鼻尖下用力嗅了嗅。
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院正,这玩意儿……有股子硫磺和硝石的味儿,但又混着松脂烧焦的气味……怕不是什么防锈润滑的秘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挫败感:“这配方……怕是试不出来!”
“试不出来也要试!”
王希一把抢过瓷碟,眼神里透着一股疯魔般的执拗。
“把库房里能找着的所有东西都给老子搬过来!”
“清水、火油、烈酒、醋、碱水……一样一样地给老子试!老子就不信,破解不了它!”
他重重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零件叮当作响。
“还有这钢!取一小块边角料,给我用不同的炉温,不同的淬火法子,反复锻打!记录下每一次的硬度和韧性变化!”
“旅帅把一千二百支罗刹铳,把整个卧龙谷的未来都押在了咱们格物院身上!”
“他娘的,这一千二百支枪,就是咱们登天的梯子!”
王希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声音响彻整个锻造间。
“仿!必须给老子仿出来!”
“不但要仿,还要造得比他罗刹鬼的更好!更耐用!更狠!”
……
千里之外,京师,紫禁城。
养心殿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上好的苏合香在角落的铜鹤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却怎么也驱散不掉殿内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压抑。
一份盖着六百里加急火印的西北密报,静静地躺在康熙皇帝面前的御案上。
康熙身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面容清癯,那双看过无数奏折、洞悉无数人心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如同古井。
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敲击着。
“笃。”
“笃。”
“笃。”
每一下,都敲在殿下垂手肃立的几位重臣心头。
“李信……”
“卧龙谷……”
“全歼哈日巴拉万骑……”
康熙的声音不高,平淡得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让天地都为之屏息的威严。
“好一个李信。”
“好一个……汉王。”
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这位权倾朝野的国之重臣,向前一步,躬身开口,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杀机。
“皇上!”
“此獠名为李信,实为反贼!盘踞河西,私铸兵甲,擅开边衅,如今更是羽翼渐丰,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今又大败准噶尔先锋,声威暴涨,河西各路流民、商贾,无不视其为依靠,趋之若鹜!”
“长此以往,此獠必成我大清西北的心腹巨患!”
索额图的语气斩钉截铁。
“臣以为,当立刻下旨!调集陕甘绿营精锐,再会同科尔沁、喀尔喀等蒙古诸部兵马,趁其与准噶尔大战方歇,元气未复之际,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务必将其彻底剿灭,以绝后患!”
康熙依旧面无表情,目光转向了另一侧的大学士明珠。
“明珠,你怎么看?”
明珠躬身一礼,姿态比索额图要圆滑得多。
“回皇上,索相所言,乃是谋国之言,虑之深远。然……”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透着精明的算计。
“臣听闻,此战李信所部,火器之犀利,战法之诡谲,远超我朝认知。以数千疲敝之师,竟能一战而全歼准噶る万骑。其战力之强悍,恐怕非寻常绿营兵能够匹敌。”
“况且,其盘踞之地,乃是河西走廊咽喉,东西交通之要冲。若强行征剿,一旦战事陷入僵持,糜费钱粮国帑无数不说,万一将其逼入绝境,使其与准噶尔汗国联手,则我大清西北局势,危矣!”
明珠抬起头,眼神锐利。
“臣斗胆以为,此獠虽桀骜不驯,自称汉王,但其麾下皆为汉民,所求者,不过是一块安身立命之地,一个抗击外虏、保家卫国的名头。”
“朝廷或可……施以招抚之策?”
“皇上天恩浩荡,可许其高官厚禄,封一个‘河西节度使’的虚衔,令其率部归顺,为我大清镇守西陲,抵御准噶尔。如此,则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收服一强藩,安定西北,岂非两全其美之策?”
“招抚?”
康熙嘴角勾起一个莫测的弧度,他再次拿起那份密报,指尖在“汉王”两个字上轻轻划过。
“一个敢在朕的疆土上自立为王的人……”
“一个敢用几千人就吞掉准噶尔上万精锐骑兵的人……”
“明珠,你觉得,他会看得上一个区区的节度使吗?”
殿内,瞬间陷入死寂。
索额图和明珠都低下了头,不敢再言。
康…康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养心殿厚重的殿墙,越过巍峨的紫禁城,投向了那片风雪漫天的西北大地。
那个名叫李信的黑袍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闯入这位千古一帝的视野。
是剿,还是抚?
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军事或政治问题。
这关乎大清的国运,关乎天下的格局。
……
与此同时,金帐汗国,伊犁河谷。
金顶大帐之内,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
“哐当!”
一只镶满红蓝宝石的纯银酒杯,被狠狠地掼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浓烈的马奶酒香气混杂着主人狂暴的怒火,瞬间充斥了整个大帐。
“废物!”
“哈日巴拉!你这个蠢猪!废物!”
策妄阿拉布坦,这位威震西域、令无数部族闻风丧胆的金帐大汗,此刻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草原雄狮。
“整整一万名我黄金家族的精锐骑兵!”
“装备着从罗刹人那里买来的火铳!”
“竟然被一群南边逃过来的汉狗杀得片甲不留!连你自己的狗头都送掉了!”
他咆哮着,声音震得帐顶的金属挂饰嗡嗡作响。
“这是奇耻大辱!是我策妄阿拉布坦登临汗位以来,最大的耻辱!”
大帐内,一众平日里骄横跋扈的金帐贵族、部落首领、万夫长们,此刻全都跪伏在地,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大汗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李信……卧龙谷……”
策妄阿拉布坦反复咀嚼着这个让他蒙羞的名字,眼神里燃烧着能焚尽草原的仇恨,以及那仇恨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
“好!好得很!”
“杀我的大将!灭我的精骑!占我的牧场!”
“此仇不报!我策妄阿拉布坦,还有什么脸面号令草原!还有什么资格接受长生天的庇佑!”
他“呛啷”一声,猛地抽出腰间那柄刀柄上镶嵌着巨大红宝石的金刀,对着面前一张名贵的紫檀木矮几,狠狠劈下!
“咔嚓!”
矮几应声而裂!
“传我的汗令!”
策妄阿拉布坦高举金刀,刀锋直指东方,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森然杀意。
“召集所有能拉开弓的男人!清点所有的战马!备足一年的粮草!”
“待到明年春暖雪化之时——”
“本汗!要亲提十万控弦之士!踏平那个该死的卧龙谷!”
“本汗要用李信的人头做我的酒杯!用所有汉狗的鲜血,来洗刷今日的耻辱!”
“长生天作证!”
“呜嗬——!”
死寂的大帐之内,瞬间被一片嗜血的狼嚎所取代!
战争的阴云,并未因一场战斗的结束而消散。
它正在更遥远的天际,在东西两个庞然大物的怒火中,酝酿着一场足以席卷天下的恐怖风暴。
喜欢铁血西域:开局结果了噶尔丹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铁血西域:开局结果了噶尔丹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