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三。
祁连山深处,风雪如刀。
黑石谷煤矿,被一片铅灰色的天幕和无尽的严寒笼罩。
巨大的烟囱向天空喷吐着浓黑的狼烟,在狂风中被撕扯成破碎的旗帜。
蒸汽钻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每一个节拍都驱动着巨大的金属臂,贪婪地啃噬着冻得坚硬的岩层。
矿工们穿着最厚实的皮袄,口鼻间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
他们在磐石旅士兵的警戒下,用尽全身力气挥动铁镐,将一块块乌黑的煤炭从地底剥离出来,装上吱嘎作响的骡马矿车。
这里是李信的工业心脏,是黑水城所有工坊的动力之源。
王希裹着一件厚重的狐皮大氅,站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
工棚的木板墙壁被风吹得嘎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他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蒸汽锅炉上那几个黄铜压力表,指针在危险的红色区域边缘轻微颤动。
“稳住!都给我稳住!”
他的声音沙哑,几乎被机器的轰鸣与风雪的呼啸所吞没。
“二号锅炉水压有点低!快!加水!别他娘的让炉子给我熄火了!”
“钻头磨损得太快了!让三号班组准备更换!动作快点!”
他一边嘶吼着下达指令,一边用冻得通红的双手,紧张地搓着脸颊,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台蒸汽钻机,就是他的命根子,也是整个黑水城崛起的命根子。
它不能停。
一刻也不能停。
“呜——呜——呜——!”
一声尖锐到几乎能刺破人头骨的警哨声,猛然撕裂了山谷中所有嘈杂的声响。
那声音凄厉而急促,充满了绝望的警告。
山谷入口最高的了望塔上,一名哨兵正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挥舞着一面鲜红的旗帜。
他的动作在漫天风雪中,像一个垂死挣扎的血点。
“敌袭——!”
“东北方向!是清狗的骑兵!好多人——!”
哨兵的吼声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但那股绝望的意味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矿区。
“铛!铛!铛!铛——!”
悬挂在矿区中央的巨大铜锣被疯狂敲响,急促的锣声如同催命的符咒,让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敌袭!全员戒备!”
驻守矿区的磐石旅工兵营营官,一个名叫石磊的壮汉,猛地扔掉手里的水囊,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直指天空。
“结阵!所有人!立刻防御!”
他的吼声如同晴空霹雳。
原本还在劳作的五百名磐石旅重甲步兵,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纪律性。
他们丢掉手里的工具,以最快的速度抓起倚靠在矿车旁的巨型塔盾和三米长的步兵长戟。
“轰!轰!轰!”
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一面由数百面蒙铁塔盾组成的钢铁之墙,在矿坑外围的平地上瞬间竖起。
“咔!咔!咔!”
盾牌与盾牌之间的卡榫精准地扣合在一起,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
“长戟!举!”
第二排的士兵将长戟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锋利的戟刃斜斜指向前方,在灰暗的天色下闪烁着森冷的光。
整片戟林,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亮出了它致命的獠牙。
火铳手们则迅速依托着矿车、煤堆和坚固的蒸汽锅炉,构筑起临时的射击掩体。
他们熟练地打开火门,倒上火药,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风雪弥漫的谷口。
整个矿区,在短短几十个呼吸之间,从一个繁忙的工地,变成了一座杀气腾腾的堡垒。
“轰隆隆——!”
大地的震颤愈发剧烈。
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汇聚成一股奔腾的洪流,仿佛要将这片小小的山谷彻底碾碎。
一支数量接近千人的清军骑兵,如同从地狱中冲出的恶鬼,从东北方向的山口狂涌而出。
他们都穿着厚实的棉甲,外面罩着一层铁网,战马的鼻孔里喷出灼热的白气。
为首的将领,正是甘肃提督殷化行麾下最凶悍的走狗,猎杀营统领,巴图鲁!
他脸上有一道从额头斜劈到嘴角的恐怖刀疤,随着他狰狞的表情而扭曲。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嗜血的欲望,手中的马刀没有指向磐石旅的盾阵,而是直直地指向了矿区核心,那台依旧在发出巨大轰鸣的蒸汽钻机。
“杀——!”
巴图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烧了那些冒黑烟的妖器!把这些汉狗全部屠光!一个不留!”
“放箭!”
随着他一声令下,冲锋中的清军骑兵纷纷在颠簸的马背上引弓搭箭。
箭矢如同黑色的飞蝗,带着尖啸,铺天盖地地射向磐石旅的盾阵。
“笃笃笃笃——!”
密集的撞击声连成一片。
绝大多数箭矢都被厚重的塔盾牢牢挡住,发出沉闷的声响。
少数越过盾墙的流矢,也大多被士兵们厚重的甲胄弹开,只发出了几声叮当脆响,没能造成有效的杀伤。
“火铳!三段轮射!”
磐石旅的火铳军官石磊冷静地挥下令旗。
“第一排!预备——”
“放!”
“砰!砰!砰!砰——!”
百余支燧发枪同时喷出火舌与浓烟。
铅弹组成的死亡弹幕,呼啸着撕裂风雪,狠狠地撞进了清军的冲锋队列。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清军骑兵,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镰扫过。
人与马在瞬间被打得血肉模糊,翻滚着倒在雪地里。
凄厉的惨叫声刚刚响起,就被身后更加狂暴的马蹄声彻底淹没。
“不要停!给老子冲过去!贴上去!”
巴图鲁双目赤红,疯狂地用马鞭抽打着坐骑。
“他们的火铳打不了第二轮!冲进去了!他们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残余的清军骑兵伏低身体,将性命交给了身下的战马和长生天。
他们顶着后续零星的枪弹,速度不减反增,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扑向那道看似单薄的钢铁防线。
他们清楚,只要能用血肉撞开一个缺口,这场战斗就结束了。
“长戟兵!顶住——!”
石磊的眼角几乎要裂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
“为了将军!为了黑水城!一步也不许退!”
“轰——!”
下一秒,清军的铁骑,狠狠地撞上了磐石旅的盾墙。
那是一声足以让山谷震颤的巨响。
战马的悲鸣,盾牌的呻吟,骨骼碎裂的脆响,人体的闷响,瞬间交织成一曲最血腥、最原始的乐章。
最前排的盾兵感觉自己被一头狂奔的巨象撞中,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他们咬碎了牙,用肩膀和身体死死抵住盾牌。
锋利的戟刃从盾牌的缝隙中,无情地刺穿了战马柔软的腹部,捅进了骑兵的大腿。
被巨大的冲击力折断的长戟杆,在士兵脱手后,变成致命的钝器,狠狠砸碎了后面骑兵的头颅。
然而,清军的攻势太过凶猛。
后续的骑兵踏着同伴和战马的尸体,悍不畏死地继续冲击。
用血肉之躯,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这道钢铁防线。
“咔嚓!”
一声脆响,盾墙的一处连接被硬生生撞断,出现了一个致命的缺口。
“刀盾手!补位!给老子杀——!”
石磊咆哮着,第一个从盾墙后冲了出去。
早已待命的磐石旅刀盾手,如同下山的猛虎,从各个缝隙中涌出。
他们手中的厚背砍刀,在狭小的空间里,划出致命的弧线,疯狂地劈向马腿,砍向那些试图冲入缺口的清军骑兵。
鲜血,如同不要钱的墨汁,瞬间泼洒开来。
黑色的煤渣,洁白的积雪,在这一刻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保护钻机!保护王院正!”
几名始终护卫在王希身边的青蛇卫精锐,立刻将他护在身后,缓缓退向蒸汽钻机旁一间用石头垒成的坚固工房。
王希的脸色因为恐惧和寒冷而一片惨白,嘴唇都在哆嗦。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台轰鸣不休的机器。
“快!快去给锅炉加压!加大蒸汽量!”
他对着身边的工匠尖叫。
“蒸汽不能停!钻机绝对不能停下来!那是我们矿山的命脉!是将军的希望!”
“轰!”
就在此时,一枚清军从远处投掷过来的火油罐,越过混乱的战场,精准地砸在了钻机旁边堆积如山的煤堆上。
陶罐碎裂,火油四溅。
熊熊的火焰,在一瞬间冲天而起。
“灭火!快他妈给我灭火!”
留守的工兵们发出惊恐的嘶吼,他们手忙脚乱地抄起铁锹,用沙土、用雪块,奋不顾身地扑打着火焰。
巴图鲁在马上,一眼就瞥见了被人群严密保护的王希,和他身后那台造型怪异、不断发出巨响的铁疙瘩。
他眼中凶光爆射,瞬间明白了关键所在。
“看到那个穿狐皮袄的老头了吗!看到他身后那个铁疙瘩了吗!”
他用马刀遥遥一指。
“那就是他们的头目!毁了那个铁疙瘩!杀了那个老头!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数十名最精锐的清军巴图鲁亲兵,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嚎叫。
他们不顾一切地脱离主战场,硬生生从磐石旅的侧翼冲开一道口子,如同一支锋利的箭矢,直扑王希所在的石屋。
“挡住他们!”
护卫王希的青蛇卫小旗官厉声喝道。
他手中的特制劲弩在瞬间连发。
“咻!咻!”
两名冲在最前面的清军骑兵应声落马,喉咙上插着冰冷的弩箭。
其余的青蛇卫成员,没有丝毫犹豫,拔出腰间狭长的佩刀,迎着数十骑精锐,正面冲了上去。
他们在石屋前狭小的空间内,与清军的骑兵展开了一场极为血腥的搏杀。
刀光闪烁,血肉横飞。
青蛇卫的卫士用身体去撞击战马,用血肉去阻挡马刀。
他们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用生命,为身后的王希和那台轰鸣的钻机,构筑起一道脆弱却坚决的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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