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气并未因年关临近而稍有减退，反而像是铆足了劲，要将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也榨干。任长卿裹紧了身上那件王若弗送来的新棉袍——靛蓝色的细棉布面，絮着厚实柔软的棉花，针脚细密匀称，穿在身上，总算隔绝了那无孔不入的冷意。这比他原来那件硬得能站起来的破夹袄，不知强了多少倍。
他坐在临窗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着盛紘亲笔批注过的《大学衍义》。炭盆里的银霜炭安静地燃烧着，散发出持久而温和的热量，驱散着屋内的严寒，也保证了墨汁不会冻结。桌角堆着一叠质地细腻、微微泛黄的宣纸，旁边是两锭上好的徽墨，一方端砚，以及数支大小不一、笔锋锐利的湖笔。
（真是…鸟枪换炮了。）任长卿心下感慨。盛紘在物质条件上，确实没有亏待他。这份“厚待”，像一层温暖柔软的棉花，包裹着内里冰冷的现实——他依旧是那个被困在西跨院，不得随意出入的“特殊客人”。
但他的心思很快沉入了眼前的书卷之中。盛紘的批注，绝非寻常腐儒的泛泛之谈，而是真正凝聚了一位两榜进士、一府通判十几年宦海沉浮和学问积淀的心血。那些蝇头小楷，或是对经义微言大义的独到阐发，一针见血；或是指出某处是科场常见陷阱，提醒注意；或是联系当下朝政时事，以史为鉴，发人深省；甚至还有对某些考官文章偏好、行文风格的私下点评，虽言语隐晦，却价值千金！
这已不仅仅是读书笔记，更像是一份详尽的“科举通关秘籍”和“官场入门导读”。
任长卿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知识。原主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海量的经文典义如同被激活的数据库，与盛紘的批注相互印证、碰撞。而他来自现代的灵魂，则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和分析能力。他不再满足于死记硬背，而是试图去理解背后的逻辑、时代的背景、以及权力运行的规则。
他开始尝试着模仿盛紘批注的风格，在自己的草稿纸上练习破题、承题、起讲。一开始笔触稚嫩，辞不达意，但他毫不气馁。他将盛紘的范文反复诵读、拆解，分析其结构、论证方式和语言节奏，就像前世分析项目报告和ppt一样。
“笃笃笃。”轻轻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
“长卿兄，可方便？”是盛长柏沉稳的声音。
“长柏兄请进！”任长卿连忙起身相迎。盛长柏几乎每日都会抽空过来，有时带着自己的疑问与他探讨，更多时候则是为他讲解经义，分享读书心得。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学问之扎实、见解之深刻，常让任长卿这拥有两世灵魂的人感到汗颜和压力。
今日盛长柏带来了一本厚厚的《资治通鉴纲目》，指着其中一段关于唐代藩镇割据的记载，与任长卿讨论起“强干弱枝”与“中央集权”之策。两人从历史谈到当今大宋面临的边患，又从兵制谈到赋税，越聊越是深入。盛长柏谈到激动处，手指轻叩桌面，眼神灼灼，那股以天下为己任的书生意气，与他平日的老成持重判若两人。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任长卿再次在心中惊叹。（跟他做朋友，比跟他做敌人强一万倍。必须维持好这段‘同学之谊’！）
而盛长枫则像是西跨院的“不定期惊喜”（或者说惊吓）。他偶尔会溜达过来，有时是炫耀新得的某某才子的诗集，有时是抱怨父亲督促太严、母亲（林噙霜）唠叨，有时则纯粹是无聊，来找任长卿说些扬州城里的风流韵事、奇闻趣谈。他对科举正途兴趣寥寥，但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至吃喝玩乐上，却颇有“见解”。
任长卿对这位“枫哥儿”采取的策略是：敬而远之，礼貌敷衍。听他吹牛，就当听单口相声，偶尔附和两句，绝不深谈，更不评价其家事。他知道，这位爷是盛府里的“麻烦吸引器”，离得太近，容易惹火烧身。
除了盛家兄弟，小院偶尔还会有另一位安静的访客——盛老太太房里的房妈妈。她总是悄无声息地过来，有时是送一碗老太太吩咐厨房熬的补身汤羹，有时是来看看炭火够不够暖，需不需要添置什么用物。话不多，但眼神慈祥而通透，看任长卿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需要防备的“风险”，更像是在看一个努力的后生晚辈。
每次房妈妈来，任长卿都格外恭敬，亲自起身相迎相送。他感觉得出，这位老太太身边的老人，在盛府地位超然，且对他并无恶意，甚至隐有回护之意。这份善意，在眼下这微妙的处境中，显得尤为珍贵。
那个被任长卿用五贯钱“收买”的家丁阿宝，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投资”。这小子机灵得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知道如何不着痕迹地传递消息。
通过阿宝零碎却关键的“汇报”，任长卿大致拼凑出了外界的情况：
那日的贼人已被投入扬州府大牢，罪名是“惊扰官眷”、“持械行凶”，据说受了重刑，但嘴巴很硬（或者说根本不知道更多），没攀扯出什么幕后主使（或许本就没有），案子似乎就这么定了性。盛府上下对官道遇袭一事讳莫如深，对外只宣称大小姐受了惊吓，需要静养。府内下人们被严厉警告，不得私下议论，违者重罚。偶尔有些风言风语，也很快被压制下去。
盛紘似乎暗中加强了与袁家的书信往来，频率比以往更高。
扬州城的读书人圈子最近最大的话题，除了即将到来的院试，便是某位致仕老翰林举办的诗会，以及知府大人对今科生员的一些风向看法——这些信息，对任长卿来说至关重要。
任长卿每次都会额外给阿宝几十文钱，不多，但足以让他保持积极性和忠诚度。（情报工作，细水长流。）他深知这一点。
而那五百两巨款，他贴身藏得更加隐秘。这笔钱是他的底气和未来的启动资金，绝不能有任何闪失。他甚至开始不动声色地向阿宝打听扬州城内以及汴京的物价、房价、各行各业的情况，为将来做打算。每一次询问都看似随意，如同闲聊，却都在默默地丰富着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图景。
除夕夜，盛府张灯结彩，笑语喧阗，一派富贵祥和之气。宴设花厅，男女分席，中间以一道精美的紫檀木雕花屏风略微隔开。
任长卿穿着那身崭新的宝蓝色绸面直裰，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整个人显得清俊挺拔，虽然依旧瘦削，但连日来的饱饭和规律作息，让他脸上多了几分血色，眼神也更加清亮有神。他跟在盛长柏身后步入花厅时，立刻感受到了数道目光的注视。
盛紘与王若弗坐在主位。盛紘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王若弗则穿着喜庆的绛红色袄裙，看到任长卿，笑着点了点头。屏风另一侧，隐约可见盛老太太的身影，以及几位盛装打扮的女眷。
盛长柏、长枫、依次坐下。任长卿的位置被安排在长柏下首，显示出了相当的重视。
宴席菜肴极其丰盛，水陆毕陈，许多菜式任长卿见都没见过。但他谨守礼仪，吃相斯文，并不多言，只是安静地听着盛紘考较几个儿子的学问。
盛长柏对答如流，引经据典，沉稳有度。盛长枫在诗词上表现抢眼，但问到经义策论便有些支吾。盛紘对长子显然极为满意，对次子则微微蹙眉。
酒过三巡，盛紘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任长卿，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长卿啊，近日读书可有进益？老夫那几本旧书，可还看得？”
来了！任长卿心下凛然，知道真正的考较来了。他放下筷子，恭敬起身，拱手道：“回大人话，学生近日潜心研读大人所赐典籍，如拨云见日，获益匪浅。大人批注精妙，常有一语点醒梦中人之感，学生每每读至深夜，犹觉不足。”
“哦？”盛紘捻须微笑，“那你便说说，读《孟子·公孙丑上》‘知言养气’一章，有何心得？”
这个问题看似基础，实则极考功底，既要理解经文原义，又要能阐发延伸，甚至联系自身。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任长卿身上。
任长卿略一沉吟，将原主的记忆与自己这些天的思考迅速融合，朗声道：“学生以为，孟子所言‘知言’，非仅指辨别言辞是非，更深在洞察言论背后之机心、之立场、之利害。如为政者，需知朝堂奏对、民间议论之真意，方能明辨忠奸，不为浮言所惑。而‘养气’，养的是胸中浩然正气，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决。二者相辅相成，无‘知言’之明，‘养气’或流于迂腐；无‘养气’之基，‘知言’易堕入权谋。此乃内圣外王之道根基，于读书人修身、于为官者立朝，皆至关重要。”
他不仅解释了章句，还引申到了为政实务，甚至点出了“内圣外王”的高度，逻辑清晰，言之有物。
花厅内安静了一瞬。盛长柏眼中露出激赏之色。盛紘抚须的手停住了，眼底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和满意。他没想到这个寒门学子竟有如此见解，虽略显青涩，但格局和眼光已远超寻常秀才。
“好！解得好！”盛紘终于颔首，脸上笑容更真切了几分，“能见于此，可见确是用了心的。看来这些日子的闭门苦读，未有虚度。坐下吧，今日除夕，不必拘礼，多用些酒菜。”
屏风后，盛老太太微微颔首，对身旁的房妈妈低语了一句：“是个明白孩子。”
王若弗虽不太懂学问，但看丈夫和儿子的反应，也知道任长卿答得好，脸上笑容更盛。
唯有林噙霜所在的方向，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任长卿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第一道“考题”，算是顺利通过了。他重新落座，感受到席间的气氛似乎变得更加融洽。然而，他同样没有错过盛紘那满意笑容背后，一闪而过的、更深沉的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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