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万寿宫长长的汉白玉阶浸透冰寒,老相国林怀清直挺挺跪在阶下,霜白鬓髻散乱,几根银丝落在满是皱纹的额前,更显嶙峋。
“陛下——!”
嘶哑的吼声带着铁锈般的血气。
“阉竖窃国,纲纪崩摧!常顺德等辈豺狼其心,蔽塞圣听,卖官鬻爵,荼毒忠良,祸乱朝纲!今冬雪灾频繁,百姓受难,流离失所,常顺德中饱私囊,屠戮灾民,却觍颜斥责京兆尹无能,令京兆尹彻夜跪在雪地中,重病身亡!常顺德如此肆意妄为,视百姓如草芥,必将民怨四起,动摇国之根本啊陛下——!”
字字如重锤,砸在冰冷的玉阶上,似投入无底深潭,连一丝涟漪也无。
风卷着刺骨寒意,穿透林相国单薄的官袍。他冻得唇色青紫,牙齿咯咯作响,脊梁挺如古松,不肯弯折分毫。高举的奏章在风中簌簌抖动,手臂因长久的僵持剧烈颤抖,然素绫墨迹淋漓,书不尽忠臣百姓血泪,他如何敢放下!
“请陛下立斩常贼,肃清朝纲!抚恤百姓!若再姑息养奸,则国祚倾颓,江山易主啊——!”
林相国几乎呕出血来,可回应他的是死寂,以及万寿宫隐约飘散出来的令人作呕的丹药气息。
殿内。
青铜仙鹤香炉吞吐着昂贵的龙涎香,却压不住大殿中央更为浓烈的异香。
巨大的紫铜八卦丹炉矗立在殿心,炉身赤红,炉盖缝隙间涌出妖异的青紫色烟雾,仿若毒蛇吐信。炉火熊熊,将身着道袍的方士映得神秘莫测,他正小心翼翼地往炉中投入研磨极细的粉末,霎时烟雾缭绕更甚,如同无形迷瘴,缠绕殿宇飞檐斗拱,将鎏金蟠龙柱笼罩其中,似要将那条栩栩如生的龙也拉入无尽荒唐。
当今天子南宫玄身着明黄道袍,正盘膝坐在丹炉旁。他面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眼窝深陷,眼中对成仙的贪婪渴望近乎狂热,比炉中火焰还要炽烈。
泣血椎心的呼喊于他而言只剩聒噪,天子闭上眼,又默诵起仙长传授的长生口诀。
殿外林相国几欲昏厥,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林相国大喜过望,抬眼却见一面白无须身着紫罗蟒袍的太监站在高阶之上,正是权倾朝野的两朝大太监常顺德,皇帝更是亲封其为九千岁,满朝文武面见也要行跪拜大礼。
常顺德细长的眼睛微眯,嘴角讥诮,尾音拖得黏腻,“林老相国,您咆哮宫禁,扰圣驾修仙,可是要折寿的。”
“哎?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我父皇丹房前喧哗?”
殿门东侧回廊一阵嘈杂,南宫璟仿佛没看见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直愣愣就朝着林怀瑾的方向冲过去,身后还跟着个托着宝盒的小太监。
“哎呦,这不是林相国嘛!”南宫璟弯腰,借着在林相国肩上一拍的功夫,压低声音急道,“夫子,尺蠖!”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
林怀清心中一震,再看向南宫璟的目光十分复杂。青年那张惯常写满荒唐嬉笑的俊脸,此刻分明写满了急切的劝求。而那声夫子,是三皇子幼时央着林怀清学丹青的旧称,此刻听来,恍如隔世,五味杂陈。
高台之上,常顺德看了一眼南宫璟的背影,笑意更深。
林怀清喉头滚动,巨烈的悲怆与暖意同时冲撞着心口,他闭了闭眼,扣住南宫璟按在肩上的手,用力握了握,再抬头时已是满脸厌恶,狠狠一把甩开南宫璟,厉声呵斥。
“一丘之貉的蠹虫,莫碰脏了老臣衣衫!”
常顺德慢悠悠转动着手上玉扳指,眼神凛冽,“林相国,咱家看你是老糊涂了,非但妄议朝政、诽谤忠良,如今还辱骂当朝皇子,来人——”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杀意毕现,“送林相国… ...”
“忠良?”
林怀清单手撑在地上,踉跄起身,身形摇晃,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又低头看向手中那卷重若千斤的奏章,他忽然发出一声凄厉悲怆的长笑。
“哈哈哈…好一个忠良!”
笑声戛然而止,林怀清猛地将奏章掷于地上,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阶,枯指几乎戳上那张敷粉的面皮,“汝本刑余秽物,刀下残躯!安敢衣蟒袍、踏玉阶!”
常顺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面皮青白交加,林怀清却更前一步,眼中尽是讥蔑,“纵使千年王八驮碑,万代石龟镇墓,亦难掩尔尸臭遗秽!今日尔不过阴沟蛆虫,偶乘浊流翻浪,他日史笔如铁,必判尔永堕无间!骸骨饲野犬!残魂荡幽都!千秋万世,唾尔名姓如唾溷藩脓血!”
“老匹夫找死!来人!将他... ...”
还不等常顺德说完,林怀清忽地朝殿内大声喊道,“老臣曾有幸做陛下年少时伴读三年,更与陛下君臣数十载!如今陛下闭目塞听,老臣未能尽劝谏之责,不能清君侧、除奸佞,实难辞其咎!唯以此身叩问丹炉,请陛下睁眼看个仔细,这炉中炼的,究竟是长生仙丹,还是我断朝命脉的毒!”
话音未落,林怀清挣脱欲上前阻拦的侍卫,撞开殿门。南宫璟几步跨上玉阶却已来不及,老臣身影如攻城投石,义无反顾砸向那尊烧得赤红的丹炉。
咚——!!!
一声沉重得如同擂鼓的闷响。
头颅与滚烫的铜壁相撞,红白之物瞬间迸溅开来,滚烫的炉壁发出‘嗤嗤’声响,腾起一股带着焦糊血腥味的白烟,可惜那沉重的丹炉仅是微微晃动,连炉盖都不曾掉落。
林怀清的身躯软软地滑落在炉脚,额骨尽碎,鲜血如同小溪,蜿蜒流淌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迅速被炉火的高温烤得发黑粘稠。
那双至死未曾瞑目的眼,正空洞地望向天子,无声诘问。
死寂。
丹房内,熊熊炉火依旧跳跃,天子浑浊的眼珠似乎被那巨大的声响惊动了下,瞥一眼炉边扭曲的尸体,眉头不耐地皱起,十分厌烦这污秽惊扰他的仙缘,旋即又漠然地垂下眼皮,口中念念有词,心神早已沉入那虚无缥缈的丹鼎玄妙之中。
常顺德立在门边阴影里,看着那具了无生气的残躯,犹不解恨,“此獠虽伏诛,然罪孽滔天!着——剥其衣冠!去其功名!曝尸阶前!鞭刑三百!以儆天下不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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