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枯叶刮过宫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林夙一身利落的深色便装,如同融入了夜色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夜的侍卫和更夫,来到了位于京城东南隅的白鹤书院外。
书院早已落钥,高墙深院,一片寂静,唯有几处值夜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林夙没有贸然翻墙而入,他如同耐心的猎手,绕着书院外围缓缓移动,观察着每一处可能进出的角门、狗洞,乃至墙头砖石的松动痕迹。他留意着夜间巡逻的护院队伍交接的规律,记下了几处灯火通明、似有人声的院落,以及一处位于书院深处、看似最为幽静的独立小院——根据石虎的情报,那很可能就是山长以及少数备受重视的学子,如王珏的居所。
他像一片羽毛般贴在墙角的阴影里,呼吸微不可闻。就在他计算着巡逻间隙,准备寻一处死角翻入内院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哽咽的诵读声,顺风隐隐约约飘了过来。
“……哀民生之多艰……虽九死其犹未悔……”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扇半开的支摘窗后,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与悲凉。
林夙心中一动,循声悄然靠近。借着窗内透出的微弱烛光,他看清了里面的情形。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衿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清秀却带着一丝营养不良的苍白,正对着一卷《楚辞》低声诵读。他眼中含着泪光,手指用力地攥着书页,指节泛白。
这少年,正是王弼之子,化名王珏。
林夙屏息凝神,继续观察。王珏读了几句,便停了下来,将额头抵在冰冷的书页上,肩膀微微耸动。
“父亲……”极轻的、带着无尽思念与困惑的呓语,逸出唇瓣,“您到底在哪里……他们都说您是罪臣……可您教孩儿的,明明是忠君爱国,是君子之道……为何……”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被夜风吹散。但那份深藏的痛苦与不解,却清晰地传递到了窗外林夙的耳中。
王珏并非全然无知,也并非安于现状。他对父亲的遭遇心存疑虑,对自身的处境感到迷茫和痛苦。这是一个可以被触动,甚至可能被争取的内心。
林夙心中迅速盘算。直接现身风险太大,但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线索,引导他去思考,或许可行。他目光扫过窗台,那里放着几块王珏练字后用来压纸的寻常鹅卵石。
他悄无声息地拾起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子,指尖运力,在石子底部极快地刻下了一个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冤”字,然后将石子轻轻放回原处,混入那堆石头中。做完这一切,他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里,迅速离开了白鹤书院。
今夜的目的已经达到——确认王珏的状态,并埋下第一颗怀疑的种子。
次日清晨,景琰刚刚用过早膳,通政司知事杜衡便前来求见。杜衡年纪不大,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如今在通政司负责文书传递抄录,虽职位不高,却能接触到大量未经筛选的原始信息,是东宫安插的一步暗棋。
“殿下,”杜衡行礼后,低声道,“近日抄录各地奏报,臣发现多地均有冤狱陈情,或因证据不足久拖不决,或因官员徇私枉法,致使民怨沸腾。尤其以淮南、陇西两地最为突出。”
景琰接过杜衡呈上的几份奏报摘要,仔细翻阅,眉头渐渐蹙起。“官吏昏聩,民不堪命……”他放下文书,看向杜衡,“杜卿有何见解?”
“殿下,”杜衡拱手,声音清晰而冷静,“如今朝中目光多聚焦于京城权斗与林家旧案。殿下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主动上奏,请求陛下下旨,复核天下冤狱?此举一可彰显殿下心系黎民、公正贤明,博取清议好感,对冲目前对东宫不利的流言;二可借此机会,将朝廷的注意力部分引向地方吏治,或可打乱某些人专注于京城构陷的步骤;三来……复核冤狱,本身便是整顿吏治、收拢民心之举,于国于民有利。”
景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杜衡此计,可谓一石三鸟。在自身陷入被动时,跳出局部的泥潭,从更广阔的层面破局,这正是他目前需要的。
“杜卿所言,深合孤意。”景琰颔首,“你即刻草拟一份奏章,言辞恳切,条陈利害,着重强调复核冤狱于稳固国本、安抚民心之重要性。”
“臣遵旨。”杜衡领命,顿了顿,又补充道,“殿下,奏章之中,或可提及‘无论案卷新旧,凡有疑点,皆当重查’,以为日后……或许可能涉及的其他陈年旧案,留有余地。”
景琰深深看了杜衡一眼,明白他话中所指,点了点头:“可。你去办吧。”
杜衡退下后,景琰独自在书房中沉思。杜衡的提议确实高明,但此举也必然触动地方官僚集团的利益,甚至会引来朝中某些派系的反弹。然而,相较于眼前林家旧案这柄悬顶之剑,那些风险值得一冒。
午后,景琰便带着杜衡精心拟好的奏章,前往御书房求见皇帝。
皇帝萧彻刚服完丹药,精神似乎尚可,听景琰禀明来意后,接过奏章,粗略浏览了一遍。
“复核天下冤狱?”皇帝抬了抬眼皮,看着殿下的长子,“景琰,你近日倒是颇为关心朝政。”
“父皇明鉴,”景琰躬身道,“儿臣身为储君,见百姓蒙冤,吏治有瑕,心实难安。且如今朝野物议纷纷,多集中于京城旧案。儿臣以为,与其困于口舌之争,不若做些实事,既能彰显朝廷法度公正,亦可安抚地方,稳固国本。此乃儿臣份内之事,亦是为父皇分忧。”
皇帝沉默着,手指轻轻敲着龙椅扶手,浑浊的目光在景琰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如今二皇子被圈禁,周家势挫,三皇子势力渐长,确实需要有人来平衡。太子此举,既能捞取名声,又能牵扯部分朝臣精力,于他掌控全局而言,并非坏事。
“嗯……”皇帝缓缓开口,“太子有心了。为民请命,纠察冤狱,确是储君应为之事。准奏。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抽调人手,成立清吏司,专司复核各地呈报之冤狱疑案。太子……便总领此事吧。”
“儿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所托!”景琰压下心中的一丝波澜,恭敬领命。总领清吏司,这意味着他获得了名正言顺介入司法事务的权力,虽然范围限于“各地冤狱”,但操作空间已然大了许多。
消息传出,朝野反应各异。部分清流官员对太子主动揽下这等“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表示赞赏,认为其有担当。而李阁老等人则面色凝重,太子这一步棋,走得巧妙,不仅化解了部分舆论压力,还趁机扩大了权力范围。高永在司礼监听闻后,只是阴恻恻地笑了笑,并未多言。
就在景琰于朝堂上初步打开局面之时,林夙却在暗中面临着另一场危机。
芸娘再次通过隐秘渠道传来紧急消息:司礼监的调查并未停止,反而加大了力度。那名倒药渣的婆子已被暗中控制起来审问,虽然婆子暂时还未吐露芸娘,但情况岌岌可危。高永似乎铁了心要揪出御膳房这条线上的所有人。
“师父,怎么办?芸娘姐姐她……”小卓子急得团团转。
林夙面色沉静,但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紧绷。芸娘不能暴露,否则不仅前功尽弃,还会连累更多暗中帮助东宫的人。
“慌什么。”林夙声音低沉,“高永想查,那就让他查。只不过,查的方向,得由我们来定。”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迅速做出了决断。“小卓子,你去找冯静,让他散出消息,就说……钱禄被贬之前,曾与周贵妃宫中的某个管事太监有过秘密接触,似是涉及一些来路不明的金银和药材。记住,消息要散得模糊,但要确保能传到高永耳朵里。”
钱禄是二皇子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已被高永借机处置。此时将线索引向已失势的二皇子余孽和同样刚被申斥的周贵妃,既能转移视线,又能加剧宦官内部的倾轧和高永对周贵妃残余势力的清理。
“另外,”林夙继续吩咐,“让我们在司礼监的人,‘无意中’向高永的心腹透露,近期有宫外不明身份的人,似乎在打听王弼流放前的旧事。”
他将高永的注意力,一部分引向已倒台的二皇子党和失势的周贵妃,另一部分,则引向王弼这条他们自己也在追查,但暂时无法直接触碰的暗线。这是一步险棋,很可能引火烧身,但在芸娘即将暴露的危急关头,这是争取时间和制造混乱最有效的方法。
“奴才明白了!”小卓子眼睛一亮,立刻领命而去。
林夙独自留在室内,缓缓踱步。他知道,这种移花接木的手段瞒不了高永太久,那个老狐狸很快就能反应过来。但只要能争取到几天时间,让他处理好王珏那边的事情,或者找到更确凿的证据反击,就足够了。
压力,如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走到窗边,看着东宫偏殿的方向,那里,程不识应该还在为柳文渊施针逼毒。柳先生的安危,王珏的突破口,芸娘的危机,三司会审的逼近……千头万绪,都系于他一身。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越是纷乱,越要稳住心神。
就在这时,赵怀安快步走来,脸色凝重:“林公公,程太医让属下禀报,柳先生情况……略有反复,那‘七星海棠露’只剩明日最后一份的用量了。”
林夙的心猛地一沉。
夜色再次降临,东宫偏殿内药气浓郁。柳文渊躺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但相较于之前的死气,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程不识刚刚完成今日的施针,额上满是汗珠,神色疲惫中带着一丝庆幸。
“程太医,柳先生如何?”景琰处理完公务,也赶了过来。
“回殿下,柳先生体内‘相思子’之毒,已被金针和药物逼出大半,最危险的关头算是过去了。”程不识擦了擦汗,“只是此毒太过霸道,伤及肺腑根本,加之柳先生此前身体亏损严重,即便毒解,也需极长时间的精心调养,且……日后恐怕会落下病根,于寿数有碍。”
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景琰和林夙都松了口气,但心情依旧沉重。一位才华横溢的谋士,就这样被毁了健康的根基。
“所需的药材……”景琰看向程不识。
“殿下放心,赵统领今日已设法从黑市购得足够的‘七星海棠露’,足以支撑完剩余的疗程。”程不识回道,“只是此物珍贵难得,日后若再需用,恐怕……”
景琰摆了摆手,示意明白。柳文渊的命暂时保住了,但未来的调养,仍是难题。
就在这时,小卓子又匆匆而来,这次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低声道:“师父,石虎大哥传信,说……说王珏那边有动静了!”
林夙眼神一凝:“说。”
“咱们的人一直在书院外盯着,今天下午,看到王珏独自一人在书院后的竹林里徘徊了很久,手里似乎一直攥着什么东西,神色恍惚。后来他回到住处,翻找出了他父亲当年留给他的一些旧书信和文章,看到很晚……”
林夙心中微动。那颗埋下的种子,似乎开始发芽了。王珏开始主动追寻父亲的过往,这意味着他内心的怀疑和求知欲已经被点燃。
“让我们的人继续盯着,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接触他,只需记录他的一举一动。”林夙吩咐道,“另外,告诉石虎,想办法查清当年负责押送王弼流放的差官是谁,现在何处。要快,但要隐秘。”
“是!”小卓子领命而去。
景琰在一旁听着,看向林夙:“夙,王珏这边,你有几分把握?”
“殿下,目前只是引动了他的疑心。”林夙谨慎地回答,“要让他成为突破口,还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看清背后操纵者真面目的契机。而且,必须在他父亲,王弼,被推上三司会审的公堂之前。”
时间,依然紧迫。
清吏司的设立和太子总领复核冤狱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朝堂上激荡起涟漪。一些常年受地方权贵或昏官压迫的百姓看到了希望,部分有识之士对太子刮目相看。然而,暗地里的阻力也开始显现。刑部和大理寺在抽调人手时拖拖拉拉,都察院内部对于清查范围也产生了分歧。
显然,有人不愿意看到太子借此机会壮大声望和势力。
三皇子萧景哲在府中听着幕僚的汇报,脸上依旧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但指尖却轻轻敲击着桌面。“我这个大哥,倒是学会另辟蹊径了。”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复核冤狱……真是个好名头。高公公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殿下,高公公似乎……在清理门户,查一些旧账,暂时无暇他顾。”幕僚回道。
萧景哲笑了笑:“无妨。让他查吧。咱们的‘证人’王弼,不是还没登场吗?告诉李阁老,三司会审的准备工作,可以再‘细致’一些。另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太子不是要复核冤狱吗?那就帮他找点‘真正’棘手的案子,让他好好忙一忙。”
他拿起一份密报,上面记录着某位封疆大吏与朝中重臣牵连甚广的积年旧案。“把这份东西,‘悄悄’递给清吏司的人。”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从明枪暗箭,转向了更为复杂的政治博弈和司法较量。东宫看似打开了一扇窗,但窗外,依旧是狂风暴雨。
林夙站在景琰身侧,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王珏的疑心,柳文渊的伤重,芸娘的危机,朝堂的暗流……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越来越近的爆发点。
三司会审,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将所有人,一步步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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