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光尚未完全驱散冬夜的寒意，北平城的街头巷尾，却已被一份新鲜出炉的、带着浓重油墨味的报纸，搅动得沸沸扬扬。
《华北日报》、《北平新报》……几乎所有的报纸头版，都以醒目的标题，刊载了同一份声明——《萧御少帅严正声明：与激进分子虞颜划清界限，坚决拥护当局整饬学风之决策》。
声明措辞严厉，将虞颜定性为“受赤色思想蛊惑、行为不端、危害社会安定之激进分子”，并宣称萧御本人“此前对其缺乏了解，误被其表象所惑，今已深刻认识其错误本质，决心与其划清一切界限，并全力支持当局对此类危害国家之行为进行依法严惩”。
落款处，“萧御”两个字的签名，清晰而刺目，旁边似乎还隐约能看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暗色的晕染。
这则声明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街头报童挥舞着报纸，高声叫卖，引得过路人纷纷驻足，争相购买，议论声、惊诧声、叹息声、幸灾乐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清晨最喧嚣的背景音。
“哎呀！萧少帅登报声明了！”
“果然还是划清界限了！我就说嘛，那种女人怎么能进得了萧家的门？”
“这下那女学生可惨了，没了少帅庇护，还不是任人拿捏……”
“啧啧，真是狠心啊，听说之前好得蜜里调油呢……”
而在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侦缉队看守所里，又是另一番死寂的光景。
虞颜所在的牢房，狭窄、肮脏，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只有一扇装着铁条的小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
她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稻草的冰冷石板炕上，身上还是被捕时那件深色棉袍，此刻已沾满了污渍，变得破旧不堪。
连续几日的关押、审讯（虽还未用重刑，但精神上的压迫和恶劣的环境已是一种折磨），加上孕期的强烈反应，让她憔悴不堪，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保留着一丝不屈的微光。
她双手下意识地交叠，护在小腹前，那里是她全部的精神支柱。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律动，以此对抗着无边的恐惧与绝望。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萧御在做什么，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期待，因为任何期望，在这地方，都可能变成更深的绝望。
牢房铁门上的小窗被“哐当”一声拉开，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张狱卒带着恶意和嘲弄的脸出现在窗口。
“三八三号！虞颜！”
狱卒粗声粗气地喊道，随即，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被粗暴地从窗口塞了进来，扔在了肮脏的地上，“喏，给你看看新鲜玩意儿！瞧瞧你那相好的，是怎么跟你‘划清界限’的！”
狱卒说完，发出一阵猥琐而得意的低笑，“啪”地一声关上了小窗。
牢房里重归昏暗和死寂。
虞颜的心，在听到“划清界限”四个字时，猛地一沉，像瞬间坠入了冰窟。
她盯着地上那份散开的报纸，头版上那巨大的标题和那个熟悉到刻骨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她几乎是爬过去的，冰冷的石板硌着她的膝盖和手掌。
她颤抖着，拾起那份报纸，就着那丝微弱的光线，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那些冰冷的、充满政治套语的指责，那些将她定性为“危害”、“蛊惑”的词语，尤其是最后那决绝的“划清一切界限”……以及，落款处，那力透纸背、她曾无数次看他签在文件上的名字——萧御。
真的是他。是他亲笔所写，亲口（通过报纸）所言。
世界，在她周围轰然倒塌。
最后一丝渺茫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期待他会不顾一切来救她，或者至少，会为她抗争——在这一刻，被这份白纸黑字的公告，彻底碾碎成齑粉。
原来，那夜囚车外看到的、书房里亮着的灯，不是希望，而是他正在书写这份将她推向深渊的判决书。
原来，他口中的“我会处理”，处理的方式，就是将她当作污点，彻底切割、抛弃，以保全他自己和他的家族。
原来，那些长城上的誓言，四合院里的温存，雨夜中带着哀求的“别走”……都抵不过权势与利益的重量。
一股无法形容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痛楚如此剧烈，甚至超过了孕期的不适和牢狱的恐惧。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撕裂，所有的温暖、所有的信任、所有关于爱与未来的幻想，都在这一刻，死去了。
然而，预想中的崩溃大哭并没有到来。
极致的痛苦过后，是一种诡异的、死寂般的平静。
她盯着那个签名，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低，带着气音，在寂静的牢房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不是愤怒的冷笑，也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一种看透了世事荒唐、人心易变的，带着浓浓嘲讽与悲凉的轻笑。
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无声地滴落在报纸上，晕湿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与纸上原本可能存在的那点暗红晕染（她并未注意到）混在一起。
她伸出冰冷而肮脏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抚过“萧御”两个字，仿佛要最后感受一次那虚幻的温度。
然后，她开始动手，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将那份报纸折叠起来。
不是随意揉搓，而是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将它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粗糙的纸船。
同牢房另一个角落，一个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女囚，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此刻忍不住沙哑地开口：“妹子，你……你没事吧？”
虞颜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她只是捧着那只小小的纸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牢房角落里那个散发着馊臭味的、用来解决便溺的木桶旁。
她低头，看着桶里浑浊不堪的污物，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波澜。
然后，她松开了手。
那只承载着锥心之痛、代表着爱情与信任彻底死亡的纸船，轻飘飘地坠落，无声无息地，沉入了那一片肮脏与恶臭之中，迅速被浸湿、污染，最终消失不见。
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几秒，仿佛是在为那段逝去的感情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随后，她转过身，背对着那肮脏的木桶，缓缓走回冰冷的石炕边，重新蜷缩起来。
她将脸埋进膝盖，双手依旧护着小腹。
寂静中，一阵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哼唱声，从她蜷缩的身影里飘了出来。
那是一首旋律简单、带着江南水乡温婉气息的小调，是她儿时，母亲在哄她入睡时常唱的。
“杨柳儿青青，桃花儿红……”
“小囡囡，快长大……”
她的声音很轻，很哑，调子也因哽咽而有些跑偏，但那哼唱里，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一种与当下处境格格不入的、遥远的怀念。
她不再去想那个男人，不再去想那份声明，不再去想外面的风云变幻。
她的世界，从这一刻起，缩小到了这间阴暗的牢房，和她腹中那个无辜的、需要她拼尽一切去保护的小生命。
心，已死如灰烬。
但母性的本能，和对生命最后的责任，让她必须活下去。
哪怕，是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
哼唱声在阴冷的牢房里低回盘旋，像一缕抓不住的游丝，诉说着无尽的悲凉，也标志着一个旧“虞颜”的彻底死去，和一个只为生存与责任而活的新“虞颜”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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