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的阴郁，终于在夜幕降临时，化作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少帅府的琉璃瓦上、庭院里的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响，仿佛天穹破了一个窟窿，要将所有的污浊与悲伤都冲刷干净。
萧御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最新的军情电报，字迹却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无法看进分毫。
虞颜那日廊下决绝的眼神和平静到冷酷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船毁人亡”四个字，像四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他的心口。
他知道父亲的压力、外界的流言、张世昌的窥伺，都像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收紧。
他也知道虞颜所处的阵营对她与自己的关系必然充满警惕与反对。
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权势和决心，至少能在这乱世中，为她撑起一小片安宁的天空。
可现实却如此残酷，他非但未能护她周全，反而因自己的身份，将她拖入了更危险的漩涡，甚至成为了她理想道路上的阻碍。
这种认知，比任何战场上的失利都更让他感到挫败和痛苦。
他烦躁地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幕彻底模糊的世界，心中的暴戾与无力感交织翻腾。
而西厢房内，虞颜正进行着最后的整理。
她的行李很简单，几件常穿的素色旗袍，几本重要的书籍和笔记，以及那套她准备带走的《诗经》——并非萧御回赠的那套，而是她自己的另一套普通版本。
她将东西一件件放入那个半旧的藤条箱里，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消耗她所剩无几的力气。
窗外雷鸣电闪，惨白的光瞬间照亮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也照亮了她眼底深不见底的痛楚。
做出离开的决定，如同亲手将自己的心一片片凌迟。
那些长城上的夕阳，电影院里的黑暗，四合院中的茶香……所有温暖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但她没有哭。眼泪在那日与沈先生谈话后，仿佛就已经流干了。
理智一遍遍告诫她，这是唯一的选择，为了他不再为难，为了自己不成为他的负累，也为了她所坚信的、与他截然不同的那条路。
“吱呀——”
房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和水汽。
萧御站在门口，他没有打伞，墨绿色的军装常服被雨水淋透，深一块浅一块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湿漉漉地耷拉着，几缕黑发粘在饱满的额前，水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滑落。
他显然是从书房直接冲过来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紧紧盯着正在收拾行李的虞颜，像一头被困住的、濒临绝望的野兽。
“你要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虞颜收拾东西的手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就因为那些该死的压力？就因为别人的几句话？”
萧御几步跨进房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虞颜！我说过我会处理！你给我一点时间！”
虞颜被迫转过身，迎上他狂乱而痛苦的目光。
他的手掌冰冷湿滑，紧箍着她的手腕，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微颤，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雨水味和烟草味，混合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处理？”虞颜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映不出他丝毫的倒影，“萧御，你怎么处理？是违逆你的父亲，还是对抗整个你所属的体系？或者，是让我放弃我的理想，变成一只乖乖待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眼睁睁看着我的同胞被压迫、被欺凌？”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萧御的心上。
“我可以保护你！”他低吼着，试图将她拉入怀中，“我可以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藏起来？”
虞颜猛地挣脱了他的手，向后踉跄了一步，拉开距离，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萧少帅，你还不明白吗？我要的不是藏匿，是光明正大地走在我的路上！而你，你的路，注定要走在阴影里，走在权谋和妥协里！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她指着窗外倾泻的暴雨，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决绝：“就像这场雨和那把伞！你或许能为我撑一时，但你能挡住这漫天风雨吗？你能让天不放晴吗？不能！我们注定要各自承受各自的命运！”
萧御被她眼中的决绝和话语里的清醒刺得体无完肤。
他看着她提起那个轻飘飘的藤条箱，绕过他，向门口走去。
“颜颜！”
他猛地转身，对着她的背影，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近乎哀求的脆弱，“别走……求你。”
虞颜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雨水顺着门廊的屋檐流下，形成一道冰冷的水帘。
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单薄得像一张纸，微微颤抖着。
她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热的、充满痛苦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的背脊烧穿。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心软，几乎要丢下所有的理智和坚持，转身扑进那个她曾经无比贪恋的怀抱。
但是，她不能。
她想起了街头掉落的围巾，想起了碎裂的白玉，想起了沈先生凝重的告诫，想起了无数在黑暗中前行、渴望光明的面孔。
她紧紧攥着藤条箱的提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回头。
“萧御，”她没有转身，声音隔着雨幕传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像一生的判决，“保重。”
说完，她决然地一步踏出房门，走进了茫茫的雨幕之中，身影瞬间被厚重的雨帘吞没，消失不见。
萧御僵立在房间中央，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石像。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那声“保重”，如同最后的丧钟，在他空荡荡的心房里反复回荡。
他终究，没能留住她。
在这场爱情的战役里，他输得一败涂地。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不断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曾经紧紧握住过她的温度。
而现在，只剩下彻骨的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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