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漫长酷烈。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将紫禁城妆点成一片琼楼玉宇，却也将其凝固成一座巨大的、无声的冰窖。寒风卷着雪沫，在宫墙间呼啸穿梭，发出刺耳的呜咽。
萧御坐在十六人抬的明黄暖轿中，刚从太后宫中请安归来。
轿内铺着厚厚的白虎皮，四角放着鎏金手炉，暖意融融，与外界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他微阖着眼，靠在软垫上，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烦躁。
朝政的冗杂，太后隐晦的关于子嗣的询问，都让他心绪不宁。
而更深层的，是那自下令密查后，便日夜啃噬着他内心的、无法言说的焦虑与……一丝隐隐的期盼。
轿辇行至通往西六宫的漫长宫道，这里平日便少有人迹，风雪之日更是空旷寂寥。
抬轿的太监们脚步沉稳，力求平稳，不敢有丝毫颠簸。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寒风掀起轿帘一角，冰冷的雪气瞬间灌入。
几乎是同时，轿外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声音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却又固执地不肯停歇，夹杂在风声中，异常清晰地传入了萧御耳中。
他猛地睁开眼。那咳嗽声……
鬼使神差地，他抬手，轻轻掀开了轿窗厚重的锦帘一角。
目光所及，是漫天纷扬的白雪，以及宫道旁，几个正吃力地推着一辆堆满浆洗好的衣物、木质轮子深陷积雪中的灰色身影。
那是浣衣局的罪奴，在执行运送衣物的苦役。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锁定在了其中一个身影上。
那人走在最后，身形比其他人都要单薄，裹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灰布棉袍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怀里抱着高高的一摞折叠好的衣物，那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低着头，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咳嗽都让她整个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脚步虚浮踉跄，在深厚的积雪中走得异常艰难。
风雪模糊了她的面容，可那个轮廓，那种即使濒临绝境也依旧挺直的、不肯完全弯折的脊背线条……
萧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停止了跳动。
是她！
虞颜！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数月，那个曾经在御前沉静研墨、清丽如兰的女子，怎会……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就在他震骇失神之际，宫道旁，虞颜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抱着衣物的手臂一软，那摞沉重的衣物散落开来，纷纷扬扬掉在雪地里。
而她本人，则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悄无声息地、软软地向前扑倒，整个人毫无生气地栽进了冰冷的积雪之中。
灰布的身影瞬间被白雪覆盖了一半，一动不动，仿佛已然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停轿！”萧御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与撕裂感。
轿辇猛地停下。
不等太监完全落轿，萧御已一把掀开轿帘，甚至来不及披上大氅，就这么穿着单薄的玄色常服，一步踏入了风雪之中。
“陛下！”高德胜惊得魂飞魄散，连忙抓起狐皮大氅追了上去。
萧御几步冲到那个倒在雪地里的身影旁。
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他却浑然不觉。他蹲下身，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拂开覆盖在她头脸之上的积雪。
一张脸露了出来。
那张脸，瘦削得只剩下一双紧闭的眼睛格外突出，眼眶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色，嘴唇干裂泛紫，没有一丝血色。
曾经如瀑的青丝，此刻枯燥如乱草，夹杂着雪沫，凌乱地贴在额前颊边。
这是虞颜。
却又不再是那个他记忆中的虞颜。
眼前的她，形销骨立，气息微弱，仿佛生命已然流逝了大半，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被苦难彻底掏空的躯壳。
她轻得像是没有重量，仿佛下一刻就会在这风雪中消散。
萧御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距离她的脸颊只有寸许，却再也无法向前。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撕心裂肺的痛悔，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
比他面对千军万马、朝堂攻讦时，还要强烈千百倍！
他以为浣衣局只是清苦，只是劳作。
他从未想过，会是这般……炼狱景象！
他从未想过，她会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是他！
是他亲手将她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颜……”一个破碎的音节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卡在他的喉咙里，哽得他胸口剧痛。
高德胜已经赶到，慌忙将大氅披在萧御身上，看到雪地中虞颜的模样，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老眼瞬间湿润。
“陛下，风雪太大，龙体要紧！虞姑娘她……”高德胜的声音带着哽咽。
萧御猛地回过神，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他不能在这里失态。他是帝王。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常服外袍，动作近乎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盖在虞颜冰冷的身躯上，试图为她隔绝一丝寒意。
然后，他站起身，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异常冰冷僵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传朕口谕，即刻将她移至就近暖阁！召太医！用最好的药！务必……务必给朕医好她！”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雪地中那个毫无生息的灰色身影上，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骨的疼痛却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悔恨与恐惧。
风雪依旧肆虐，吹动他明黄色的衣摆和未束的长发。
而他站在那里，如同化作了一尊雪中的雕像，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涛骇浪。
这一次的重逢，没有言语，没有对视。
只有无声的雪，和一颗被真相撞击得支离破碎的帝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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