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镇纸的碎片，最终被沉默的周管家小心清扫干净，未留下一丝痕迹，仿佛那夜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
但少帅府内的空气，却因此凝结了一层肉眼可见的薄冰。
虞颜将自己彻底封闭在西厢房内，除了必要的课业，几乎足不出户。
即便在饭桌上与萧御相遇，她也始终低垂着眼睑，沉默地进食，然后迅速离开，不给他任何交流的机会。
她身上那件深色的棉袍似乎也沾染了她心境的灰暗，整个人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沉默而倔强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里却已千疮百孔。
萧御试图打破这僵局。
他让周管家送去新式的暖手炉、珍贵的西洋巧克力、甚至几本她曾经流露出兴趣的、难得的外文原版书籍。
然而，这些东西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连同她那份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心。
他知道，碎裂的不仅仅是那方白玉。
他坐在指挥车里的冷漠侧影，已成为她心中一根无法拔除的刺。
公职与私情，家国大义与个人爱恋，这永恒的悖论，第一次如此尖锐地横亘在他与她之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这日傍晚，萧御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庭院中凋零的枯枝，指间夹着的雪茄许久未吸一口，任其灰白的烟灰缓缓跌落。
秦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立在他身后。
“少帅，”秦凯的声音带着一贯的谨慎，“侦缉队那边……张副局长的意思是，燕京大学近来‘不安分’的分子活动频繁，尤其是那个叫苏婉清的女学生，频繁出入虞小姐的宿舍。他们怀疑……虞小姐可能也参与了一些……非法的集会或印刷物的传播。”
萧御的背影陡然一僵，手中的雪茄几乎被捏断。
他缓缓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他们掌握了什么证据？”
“暂时……还没有确凿证据。只是根据往来人员和虞小姐以往的行为进行的推测。张副局长希望我们能行个方便，或者……提供一些‘线索’。”
秦凯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知道这番话会触怒萧御，但职责所在，他必须汇报。
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萧御的脸色在暮色中阴沉得可怕。
张世昌，侦缉队的实权人物，与他父亲关系密切，向来与他不是一路人。
此人手段狠辣，若被他盯上，虞颜的处境将极其危险。
那日街头冲突，她站在队伍前列的身影，想必也已落入此人眼中。
“告诉张世昌，”萧御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少帅府的人，轮不到他侦缉队来操心。让他管好自己的地盘，燕京大学的事，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轻举妄动。”
“是！”秦凯立刻领命，心中明了，少帅这是在用强硬的态度，为虞颜撑起一把保护伞，哪怕这会加剧他与张世昌乃至其背后势力的矛盾。
“还有，”萧御补充道，语气森然，“派人盯紧张世昌和他手下那几个得力干将的动静。他们有任何针对燕大，尤其是……针对西厢的异动，立刻向我汇报。”
“明白。”
秦凯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少帅，虞小姐那边……是否需要加派人手，暗中保护？”
萧御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
“不必。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恐怕就是我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确保她在学校内的安全即可，别让她发现。”
“是。”
秦凯退下后，萧御独自在书房里站了许久
。他走到书桌旁，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的是虞颜送他的那套木刻版《诗经》。
他摩挲着函套上粗糙的纹理，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夜她将书递给他时，指尖的温度和眼中的微光。
信任，是如此脆弱。建立时需要耗尽心力，摧毁却只需一瞬间。
他知道，那方碎裂的白玉，代表着虞颜对他“立场”的彻底失望。
而他如今能做的，竟只剩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这种她或许永远无法知晓、甚至可能嗤之以鼻的方式，为她抵挡来自他所属阵营的明枪暗箭。
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与此同时，燕京大学女生宿舍内。
虞颜坐在书桌前，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苏婉清坐在她对面的床沿，压低声音，神情激动。
“颜颜，你最近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苏婉清担忧地看着她，“是因为……萧少帅吗？那天在街上，我看到他的车了……”
虞颜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打断她：“婉清，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苏婉清有些急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想想，他是什么人？我们是什幺人？那天他坐在车里，看着我们被那些大兵推搡驱赶，他心里有过一丝不忍吗？他跟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你跟他在一起，根本就是……”
“我说别说了！”虞颜倏地睁开眼，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
她看着好友，眼中布满血丝，有痛苦，有挣扎，更有无法言说的委屈，“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可是……”
可是什么呢？
可是她无法忘记长城上的吻，电影院里的牵手，四合院中他品茶时温柔的眉眼。
那些真实的温暖与此刻冰冷的现实在她脑海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
苏婉清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又无奈，最终只能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窗外，夜色渐浓。
少帅府与燕京大学，仿佛两个对立的孤岛。
萧御在权力的漩涡中艰难地维系着平衡，试图保护他想保护的人；而虞颜则在理想与情感的废墟中，独自舔舐伤口。
那处曾充满茶香与书声的秘密四合院，如今空置着，锁住了短暂的热恋，也锁住了无声蔓延的暗流与窥探。
裂痕之下，是更加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正在悄然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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