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过了，天儿像被抽干了血，一天比一天凉，一天比一天干。风刮在脸上，像砂纸蹭皮，带着一股子凛冽的土腥气。李家小院里，那股子秋收的忙乱劲儿总算消停了点。
院子当间儿，堆着抢收回来的家当。金黄的苞米棒子，堆成了小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座小小的金山。旁边码着几麻袋土豆，个头不大，但个个瓷实，沾着湿泥。墙根底下，白菜和萝卜也码得整整齐齐，白菜包心不算顶瓷实，萝卜个头也参差不齐，但好歹没冻坏，绿叶子蔫蔫地耷拉着，透着股子沉甸甸的活气儿。
李凤兰，站在院当间儿。一双眼睛扫过这些过冬的嚼裹，像老掌柜盘点最后的家底。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
“柱子！苞米棒子！再翻翻！别捂了！捂出霉点子！一冬都白瞎！”
“二强！土豆袋子！扎紧点！别让耗子嗑了！墙角撒点耗子药！”
“老四！白菜萝卜！盖严实点！草帘子压上石头！别让风掀了！冻透了就成冰坨子了！”
“老六！别杵着！把院里柴火垛码齐整！省得下雪压塌了！”
她嘶哑的声音在冷风里打着旋儿，像破锣一样指挥着。儿子们闷头干活，没人吭声。院里只剩下苞米叶子摩擦的“沙沙”声，土豆袋子拖动的“刺啦”声，还有草帘子压石头的“噗噗”声。
赵春花和张秀芬在灶房忙着，锅碗瓢盆叮当响，空气里飘着苞米茬子粥寡淡的香气。
李凤兰看着那堆“家底”，一双眼睛里，那点刚松下去的气，又“噌”地一下提了上来！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这点东西……
够吗？
苞米是不少，可磨成面，掺着糠麸野菜，也就勉强糊口。
土豆……顶饿，可吃多了烧心反酸。
白菜萝卜……腌酸菜渍咸菜，是下饭的宝贝，可也顶不了主食。
七口人！两张半嘴（铁蛋妮妮算半张）！一冬！四五个月！冰天雪地！喝西北风都能冻掉牙！
她一双眼睛扫过儿子们疲惫的背影，扫过灶房门口探头探脑、小脸冻得通红的铁蛋和妮妮……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冻得她指尖发麻。
不行！
光指着这点地里刨出来的玩意儿……
不够！
远远不够！
得……买粮！
她，像条被寒风抽打的老狗，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回堂屋。屋里没点灯，光线昏暗，只有窗棂透进来一点惨淡的天光。她走到炕柜边，摸索着掏出钥匙，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嘎吱——”
柜门开了，一股陈旧的木头和尘土味儿扑面而来。
她枯瘦的手，颤抖着伸进柜子最深处。那里，藏着她最后的“命根子”——一个用旧蓝布包了好几层、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她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捧出来，放在冰冷的炕沿上。一层一层，像剥开裹着婴儿的襁褓，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最后，露出里面一沓叠得整整齐齐、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粮票！还有一小卷用橡皮筋扎得紧紧的……毛票！
粮票！全国粮票！地方粮票！粗粮票！细粮票！花花绿绿！像一堆五彩斑斓的树叶！可这每一张“树叶”，都沾着汗！沾着血！沾着命！
有娘家堂哥王有根从黑龙江农场寄来的！五斤全国粮票！崭新！带着红戳！金贵得能换细粮！
有系统“骂”出来的奖励！三斤！五斤！零零碎碎！像捡来的芝麻！
还有她自己！省吃俭用！抠抠搜搜！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跟人换的！求爷爷告奶奶弄来的！几张皱巴巴、带着汗渍油污的一斤、两斤地方粮票！像她脸上深刻的皱纹！
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张一张，捻开那些粮票。一双眼睛凑近了，像老牛舔犊，仔仔细细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斤两、日期。她数得极慢，极认真，仿佛在数自己的骨头。
“五斤……全国……”
“三斤……地方粗粮……”
“两斤……细粮……”
“一斤半……地方……”
“……”
一张，两张，三张……
她嘴里无声地念叨着，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
数完了粮票。她又拿起那卷毛票。橡皮筋勒得很紧。她费了点劲才解开。里面是一小沓皱巴巴的毛票。一块的，两块的，五块的……最大一张是十块的“大团结”！那是系统奖励和骂人“挣”来的“横财”！剩下的，都是些一块两块的零票，边角都磨毛了，带着汗渍和油污。
她一张一张数着毛票。动作更慢，更沉。每一张毛票在她指间翻过，都像翻过一道沉重的年轮。
“十块……”
“五块……”
“两块……”
“一块……”
“……”
数完了。
粮票……拢共……四十八斤半！
钱……拢共……九十三块七毛二！
四十八斤半粮票！
九十三块七毛二！
李凤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炕沿上那两小堆“命根子”，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拉破的风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这点粮票！这点钱！
够干啥？！
供销社的苞米面！一毛八一斤！还得搭粮票！
白面？想都别想！金贵！有钱有票也难买！
就算全买最便宜的苞米面！
四十八斤半粮票！能买四十八斤半苞米面！
加上家里这点苞米磨的面……
七口人！一天就算吃两斤粮（省着吃）！一冬一百五十天！也得三百斤！
差远了！差一大截！
更别说还得买盐！买油！买火柴！买煤油！扯布！看病……哪样不要钱？！
这点钱！九十三块！听着不少！可搁在供销社！也就是几袋子面！几斤盐！几尺布！转眼就没了！
她一双眼睛扫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扫过院子里那堆沉甸甸的、却远远不够的过冬粮……一股冰冷的绝望，像毒蛇一样缠住了她的心！勒得她喘不过气！
不够！
不够啊！！
这点东西！这点票！这点钱！
填不满七张嘴！熬不过一冬寒！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几张粮票和毛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得生疼！可这点疼，比起心口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算个屁！
她死死盯着炕沿上那堆花花绿绿的粮票，脑子里像被一道闪电劈开！
系统……
奖励……
骂人……
“挣”命……
“挣”粮票……
“挣”钱……
那冰冷的电子音……那每次骂赢后“叮”的一声脆响……那凭空多出来的粮票和毛票……像魔鬼的呓语，在她脑子里疯狂回响！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崭新的、带着红戳的五斤全国粮票（堂哥寄来的）。又摩挲着旁边那几张皱巴巴、系统“奖励”的一斤两斤粮票……
一个念头，像毒草一样，在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疯狂滋长！
疯长！
光指着地里这点收成……
光指着抠抠搜搜这点老底……
不够！
远远不够！
得……
“挣”！
得……骂！
得……找个“茬儿”！
找个“硬茬儿”！
狠狠地骂！
往死里骂！
骂赢了……
就有粮票！
就有钱！
就能……活命！
她一双眼睛里，那点绝望的冰冷，渐渐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血腥气的狠戾取代！像一头被逼到绝境、龇着獠牙的老狼！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那沓粮票和毛票！攥得指节发白！攥得那些脆弱的纸片几乎要碎裂！
不够！
那就……
挣！！
骂！！
往死里骂！！
骂出个活路来！！
她一双眼睛，像两盏燃烧着幽绿鬼火的灯笼，穿透昏暗的堂屋，死死钉在窗外灰蒙蒙的、仿佛凝固的天空上。那眼神，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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