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微的麻鞋碾过南荒废墟的碎砖时,春寒还裹着昨夜的露气。
他抬眼望去,原该是断壁残垣的巷口,竟浮着一片斑驳的墨色——家家户户的门楣上,新刻的字像星星落进泥墙,有的歪扭如孩童涂鸦,有的劲挺似老匠运刀,最深的一道几乎凿穿了半块青石板。
阿爷,这字为啥要刻在门槛上头?稚嫩的童音从斜刺里钻出来。
程知微脚步微顿,见巷尾老槐树下,穿粗布衫的老妪正握着小孙儿的手,往门楣补刻最后一笔:林先生走啦,可她留的话,咱们得接着问。老妪的指甲缝里沾着石粉,说话时呵出白雾,那年她蹲在咱灶前喝稀粥,说学问不是供在神龛里的牌位,是顶门杠、是火折子。
你看——她用刻刀敲了敲新刻的,刀尖震起一缕细尘,在晨光中如金屑飘散,这字就是顶门杠,把女子不能读书寒门不能求进那些破规矩,全给顶开喽。
小孙儿仰起脸,鼻尖还沾着饭粒,睫毛微微颤动,映着初阳泛出淡金色的绒毛:那先生去了哪儿?
去教更远处的人啦。老妪用袖口蹭了蹭他的脸,布面摩擦过孩子温热的脸颊,留下一道浅红印痕,等你识得更多字,能问出为啥天会下雨为啥官府不让穷娃进学,先生就会从字缝里探出头,夸你一句问得好
程知微喉间发紧。
他原最怕林昭然死后被供成泥胎木像,可眼前这些歪歪扭扭的字,没有金漆,没有香炉,倒像种子扎进了泥土里。
他摸向腰间的止水短刃,刃面的字刻痕硌着掌心——那是柳明漪找铁匠从林昭然最后讲学的石案上拓下来的。
指尖摩挲间,竟似有微温渗入血脉,像是她蹲在废墟中执笔时留下的最后一缕气息。
程知微望着那颗融化在孩子舌尖的糖,忽然觉得这巷子里每一寸风都带着字的重量。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问”字刻痕,正欲收起竹简——
程先生!
喊声惊飞了枝头麻雀,羽翼扑棱声掠过枯枝,抖落几星残雪。
穿靛蓝粗布的庄稼汉从巷口跑来,腰间还别着没放下的刻刀,喘息带出白雾:您瞧这墙!
昨儿后半夜,东头王二家小子非说字在发光,我们举着火把一照——他拽过程知微的手按在墙面上,粗糙的指腹引着他触过一道刻痕,您摸摸,这底下的砖,暖的!
程知微的指腹擦过石粉,果然触到一丝温意——不是灼热,而是像冬日里多人围坐炉边,余温渗入砖隙的绵长暖意。
是百姓刻字时掌心的温度渗进了砖里,是寒夜围炉讨论有教无类时的热气熏过了墙根,是林昭然当年蹲在这废墟里,用冻红的手在地上写字时,留下的余温。
他忽然笑了,从怀里摸出孙奉塞的布囊。
二十颗问心糖碰出细碎声响,他捏出一颗塞进小孙儿手心,糖粒滚过孩子汗湿的掌纹,留下一圈淡淡的甜香。
小孙儿舔了舔糖,眼睛倏地亮起来:学!
阿奶,糖里有个字!
老妪眯眼笑了,刻刀在门楣上又添一道,铁刃与石面摩擦发出短促锐响,溅起几点火星:林先生说得对,学问不该在书斋里供着,该在牙床子上嚼着,在门楣上刻着,在娃娃的嘴里甜着。
程知微摸出随身竹简,竹片边缘还留着林昭然批注的墨痕,指尖抚过那熟悉的笔迹,仿佛还能听见她在灯下低语。
他蘸了蘸老妪家的灶灰当墨,写下:人亡道不息,反成野火。墨迹未干,就被老妪抢过去看:好字!
等刻完这排,我让人把这两句也凿在村口老槐树上。
日头升到三竿时,程知微收到孙奉的飞鸽传书。
信笺上沾着淡淡的糖渍,字迹是孙奉特有的瘦金体:钦使夜宿驿站,发呓语连呼为何要问,随从动了胎气的小丫鬟说,他半夜摸出袖中糖纸,对着月亮念谁在说话
据随从悄悄透露,那夜钦使嚼糖至半,忽觉齿间一涩,吐出一看,竟是半片泛黄宣纸,上面墨迹斑驳写着个“愚”字。
他怔了半晌,想起白日所见百姓争问“何为仁”,夜里便辗转难眠,梦里全是孩童齐声高呼:“谁说我们不懂?”
程知微把信笺凑到鼻端,果然有股清甜的桂花香——那是柳明漪特意调的糖霜,混着孙奉掺进去的碎纸片。
纸片上的字都是断句:礼可守乎?民智当闭?学为何物?单独不成文,却像碎瓷片扎进潜意识里,越咀嚼越扎得慌。
程先生!庄稼汉又跑回来,手里举着个油布包,孙公公让人捎来的,说是特供糖,要给巡查的官儿们尝尝。他打开油布,二十包方方正正的糖块跃入眼帘,每块糖纸都印着四个朱砂字:甜政安民。
程知微拈起一块,糖块压手,分量比普通糖重三成——里头掺了碾碎的《开蒙要则》抄本。
孙奉这招妙啊,官吏们收礼时只当是民间献媚,嚼糖时却把有教无类的字儿,一块儿咽进了肚子里。
转天晌午,柳明漪的信鸽也到了。
她的字迹带着绣娘特有的娟秀,却在孩童贪食忘义几个字上圈了又圈。
程知微哑然失笑——柳明漪总说糖是药引,不是药,到底是放心不下那些捧着糖就跑的小娃娃。
他展开第二张信笺,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糖盏:改糖为盏,糖壳裹陶片,咬破方见字。
每字仅半句,如,孩童集盏拼句,方得全义。末了还画了个吐舌头的娃娃,旁边写着:昨日有村童拼出民可教也,举着陶片满村跑,他爹追在后面骂,可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程知微望着窗外追逐的孩童,忽然听见脆生生的喊叫:我拼出学则不愚另一个小娃举着陶片蹦跳:民可启智不一会儿,巷子里飘起此起彼伏的声,像风吹过麦浪,沙沙作响,又似春溪奔涌。
三日后,京中急报随信鸽扑棱棱落进程知微怀里。
雨丝落进炉灰堆成的字里,把的笔画冲得更清晰了。
一只羽翼沾湿的信鸽撞破雨幕,跌落在程知微脚边,腿上绑着油布密函。
几个时辰后,京中紫宸殿外檐角铜铃轻响,一名内侍疾步穿过回廊,将一封洒金笺递入书房。
沈砚之正在批第三封的请愿书,朱笔悬在纸页上方,听闻通禀:南荒急报,春社祭天,地涌灰字,状如‘问’。
是文脉显灵?还是人心造神?他低声自问。
幕僚唾沫横飞:南荒妖人借社祭造神,当发兵平墟,毁了那妖字!
妖字?沈砚之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倦怠。
他起身走向书案,抽出压在镇纸下的《讲录》抄本,翻到教育之光一页。
指尖抚过破屋陋巷四个字——那是林昭然用炭笔写的,笔画里还沾着南荒的土。
去取起居注。他对侍从说。
大人?
南荒社祭,地涌问字录为祥瑞。沈砚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就说......是圣人遗泽。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
沈砚之望着雨幕里摇晃的灯笼,忽然问:今年春荒,哪里的百姓最安生?
回大人,南荒周边,凡是百姓自设义塾的庄子,竟无一人闹赈。
沈砚之闭目靠在椅背上,雨珠打在窗纸上,像极了十年前江南破庙里,那个捧着没油灯盏的小乞儿说的话:自己照路更亮。
原来......他对着虚空低语,问,也能当饭吃。
程知微收到二字的密报时,正蹲在的字前。
远处马蹄声破雨而来。
他站起身,眯眼看去——一骑快马穿雾而来,枪尖挑着赤红缨穗,在灰蒙天地间划出一道醒目的血线。
是京中八百里加急的标志。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红缨,是押送林昭然离村的官兵。
而今,它带来的不再是枷锁,而是……“祥瑞”二字。
他忽然笑了——
这雨下得正好,把字冲得更透,也把某些东西,冲得更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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